他没有用轮椅。
摄政王退兵之前,面对满地北地士兵的尸体毫无动摇,却没留下一丁点战车的残骸。
山路崎岖不能通车,故而晓城千年来都很闭塞,加之城内沃野千里足以自给自足,便很少与外界交流。
这样一座城池,旁人想要攻下它实属不易,但它若想攻下旁人,也很困难。
当务之急便是要解决交通问题,钟情于是把自己的轮椅交给工匠,让他们研究车轮上减震的原理,再应用到别处。
这一研究就是好几天,元昉不忍见他每日靠着拐杖强撑着走来走去,便越发爱腻在他身边,有什么事情都抢着帮他做了,省得他再去动弹。
城中有一位名医,隐居避世多年,本不再行医。元昉硬是找到他踪迹,每日前去叨扰,终于求得一个药方,叫人熬制出来后,天天雷打不动为钟情涂抹按摩。
钟情一开始总是推辞,但拗不过元昉,只好随他去。
他告诉过元昉此物并没有什么大用,只不过在按摩的时候才有丁点感觉。元昉却浑不在意,似乎只要有那一点感觉便够他心满意足了。
渐渐的钟情也被打动,某次问起元昉想要什么回礼。
元昉想了许久,才道:“我觉得现在的日子简直美妙极了,再想不出还有什么缺的。若一定要说,那便是每日在殿中议事的时候,子弗腻你戴着面纱,我看不清你的表情,无法揣测你的心思,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钟情笑问:“明时何必看我心思?跟随你心中想法所言便可。”
元昉很是理所当然地说:“子弗是我的贤内助,我自然那要样样都看看子弗的意思了。”
钟情又听见这种一本正经的调戏,已经能一笑置之,不过还是用戒尺在元昉胳膊上轻轻一抽,以示惩罚。
第二天议事的时候,钟情仍戴着那顶罩了黑纱的帷帽。
他素来是与元昉在殿前同坐,那日却坐得远了些,微微侧过身子,一面对着殿下群臣,一面对着元昉。
元昉当即心中一沉,以为是昨晚那句玩笑话冒犯到军师,正要装可怜道歉,却见钟情突然撩开面对着他的那一半黑纱——
然后在元昉震惊的视线中,朝他很小地微笑了一下。
在群臣眼中,军师依旧黑纱覆面神秘无比,但在元昉眼中,黑纱下军师面容如玉,巧笑倩兮。
那一刻,他听见自己心中发出巨大声响,有什么东西崩倒后开始重建,那响声不绝于耳,让他几乎控制不止自己的表情。
议事结束后,元昉本想跟着钟情一起离开,却被众将缠住,只能眼睁睁看着钟情离开。
钟情回到房中后,没多时就听见有人前来拜见。
来人进门后,钟情看了他一眼,觉得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来人拜下:“属下薛庭,薛敬安。”
钟情抬手虚扶:“原来是敬安兄,听说你病了许久,现下可好些了?”
“已经大好了。”
钟情见他面色依然苍白,不过说了几句话便沁出一片冷汗,摇摇欲坠,不像是已经康复的样子。心中疑惑,但也没有多问。
“敬安兄可是有事找我相商?”
薛敬安垂眸,忽而问:“军师可是来自京畿之地?”
“……”
薛敬安苦笑:“军师不必疑虑,我只是听军师口音有些像罢了。”
钟情微微皱眉:“可我说的不过是最普通的官话罢了。何来口音?”
薛敬安笑着摇头:“军师有所不知,官话与官话也是不同的。我曾听闻宫廷一皇室之人说话,气口较常人略长,咬词方式也略有些特殊,听来缱绻缠绵,如同仙乐。宫外之人以此为美,想要效仿,却往往学不到家,反倒弄得自己矫揉造作。”
钟情正想开口,嘴一张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已经猜到薛敬安口中这人是谁。
钟王妃自小在宫中长大,说的是最标准的官话,而钟王爷却在南地长大,说得一口温柔缠绵的吴侬软语。钟情在他们身边耳濡目染,渐渐也带上了双方的特色,一口官话说得无比标准,但尾音总爱像南人那般翘一下。
这是口癖,他改了多年也没改掉,渐渐的就不去在意。
没想到,竟会在离皇城千里之外的地方被人指认。
薛敬安隔着一层面纱,也能看出钟情此时的左右为难。
他道:“军师说话让我想起了此人。此人两年前离世,讣告发出后,不少人从京城辞官离去,军师可知为何?”
钟情摇头。
“因为那些人本就是为了见此人一面,才宁愿守在京中做一个七品芝麻官,也不愿外放出去当一城之主,一州之牧。”
“……何意?”钟情实在没忍住,尽量板正地问出这两个字。
“此人身体不好,从不上朝,只有逢年过节时会在宫宴上出席。京官每逢节日都可入宫赴宴,若运气好,便能在宴会上见他一眼。那些没这个好运留京的,就只能在每年一次入京述职的时候,才能见他一面。可惜述职需得摄政王同意,故而他们宁愿冒着惹摄政王发怒的风险,也要日日上奏请求述职。”
钟情:“……”他的确不止一次听见过萧晦抱怨这些折子,还以为是这些臣子实在热爱工作呢。
“后来此人离世,没了想见之人,他们不必再守着一个无聊的芝麻官当,自然各自散去。”
薛敬安轻咳一声,声音染上一份悲意,“但他们万万想不到,摄政王多疑,适逢此人离世,又恰好大批京官离任,摄政王便派出探子,在暗中监视每一个离京的人。整整两年,事无巨细,一概向京中汇报。”
薛敬安开始猛烈地咳嗽起来,捂嘴时衣袖滑落,露出胳膊上伤痕累累。
钟情渐渐攥紧了双拳,他听出薛敬安在暗示什么了。
他不再遮掩自己说话的尾音,冷静道:“薛兄请回去休息吧,此事我知道了。”
第73章
钟情目送薛敬安出门,在对方即将推门而出时突然问:“薛兄此前在城北为官,距太守府路途遥远,无需来府中议事,薛兄应当不曾见过我。薛兄是怎么……”
“因为一个字。”
薛敬安回头,“您帮元将军在折子上批的字,和您在摄政王的折子上写的,一模一样。”
他最后看了钟情一眼,那一眼包含无限深意,然后扭头离去。
钟情仍在疑惑:他并不曾给元昉批过折子,薛敬安是在哪里看到的字迹?
很快他就想到一个可能,没忍住握拳轻轻锤了下桌角。
千防万防,没防住元昉那双过目不忘的眼睛和那只复印机一样的右手。
他的字取法钟繇,圆润秀丽,规规矩矩,不算很有个人特色。实在是难以想到,他不过帮赖床的萧晦批过几次折子,薛敬安竟然就记得这么清楚。
他也实在没想到萧晦的猜忌心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若凡是离京的官员都被监视,那如今他手底下的暗部已经变成了一个多么庞大的组织?
孙家是萧晦入京摄政后封的第一位侯爵,封号为平宁侯。并非是因为孙家能征善战平定四海,而是因为孙家有一门秘法,类似龟息术,能让人呼吸暂停,心跳暂止,浑身冰凉,和一具尸体无异。
他曾见过此术的威力——孙世子赠他的假死药便是让不通此术的人也能徐迅速进入龟息状态,不过要以部分健康做代价。
他离开萧晦时,暗部主力共有九人,不仅从小修习龟息术,武功暗器也是一流,所以留在萧晦身边进行保护。
除主力外,还有密探六十八人,精通龟息术和轻功,但武功稍差,不能与人硬碰硬,所以潜伏在京中各大豪门世家秘密监视,必要时候也搞搞暗杀。
再次等些的便作为细作,暗地里或是明面上派到北地各城官员身边。这些人钟情离开前只知道他们存在,但并不知道具体有多少人。
他能想到地方重臣必然会在萧晦的监视范围内,却没想过连一个七品文官他也不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