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或许他不是不肯放过薛敬安,而是仍然不相信他死了。
现在萧晦当真知道这一切只是谎言了,要是落到萧晦手上……
钟情心中一沉,几乎是立刻就想喊孙护卫收拾东西带着他赶紧跑。
在他开口之前,有人在门外轻声道:“军师,匠人们把您的轮椅送回来了。”
他应了一声:“放着吧。”
那人放下轮椅后便悄然离去。
钟情坐在原地想到头痛,正要起来走两步散散心,突然发现门外的轮椅有什么地方似乎和往常不太一样。
他拄拐走过去,看清车轮上裹得究竟是何物。
色白如乳,弹软坚韧,推动时车轮安静无声,平滑无比——不是蒲叶。
他立刻朝周围看去。
大雪纷纷,四面八方都澄净整洁,天地间仿佛只有他一个人。但大雪之下亭台楼阁中那些黑洞洞的窗口,又像是有无数人龟息在其中。
他退回门内,紧闭房门,就在要拴上门闩的时候,忽而收手。
他想起薛敬安临走时的那个眼神,与其说是告别,倒更像是诀别。
他稳下心神,回到案前坐下后,开始不紧不慢地泡茶。用的是足以待客的复杂茶道程序,动作行云流水,穿插在袅袅茶香中,很是赏心悦目。
他斟了两杯茶。
孙家替萧晦训练死士,多年来深受萧晦信任重用。但若仅仅如此,钱财足以收买这个江湖家族替他做这件事。
让孙家封侯的直接原因,是孙家对萧晦有救命之恩——
萧晦曾是孙老侯爷的关门弟子,他的龟息术,胜过暗部任何一个死士。
钟情伸手将其中一杯推至对座,然后平静地开口:
“明公既然来了,何必再做梁上君子呢?”
四周一片安静,却有一丝阴郁缥缈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
“你叫我什么?”
钟情回头,果不其然在身后看见那位不速之客。
墨发黑瞳,披着黑色的鹤氅,双眼暗沉沉地盯着他,整个人几乎都要融进那一角黑暗之中。
钟情拱手向他行礼,道:“明公。”
萧晦面无表情,心中却恨得几乎咬碎一口银牙。
不像从前征战时那样叫他主公,也不像后来摄政时那般叫他殿下,而是叫他明公——像任何一个别人部下的谋士一样,叫他明公。
萧晦走过去,脚步落下毫无声息。
“子弗,我待你这样坏吗?你就这么恨我?”
钟情做了个邀请入座的手势:“晓城连日大雪,明公不远千里赶来,先喝杯热茶吧。”
他面色淡然,实际上心中正在狂敲系统。
【统!统子!统哥!怎么办?我翻船了!】
【早让你别管他俩,让他们自相残杀得了。所有位面角色都是数据,何况这种剧情下百姓本来就是牺牲品,你根本没必要在他们身上花心思。】
钟情没时间跟它解释:【别说风凉话了,赶紧帮我想想办法啊!】
系统沉默,然后开溜:【大变态你自己养出来的,你自求多福吧。】
钟情:【……】没下注的系统说话就是硬气。
他拿起茶杯轻抿一口,发现自己手居然在抖,赶紧放下来掩藏在袍袖中。
面前萧晦已经坐下,喝了口茶后放下杯子,杯底嗑在桌上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响动。对于一个精通龟息术,做什么都可以毫无声息的人来说,这动静几乎等同于一个明示——
他在生气,并且相当生气。
只是他身上所有表达情绪的出口都早早被炼化,只剩一双黑沉沉的眼睛里冒着一丝瘆人的幽光。
“明公……”
“别这样叫我!”
“……子渊。”
勃然的愤怒就这样硬生生卡出,逼得眼中都生出一缕血丝。
萧晦怔怔看着面前的人。
他有多久没有听过子弗这样唤过他了?
似乎是从四年前,他第一次在群臣面前说出择日禅让的那天开始,就再也没有过了。
钟情轻声道:“我知道子渊想问什么,我以为你是知道答案的。”
萧晦冷笑:“我该如何知道……你我这般情分,你却宁愿选择少帝,也不愿选我?假死脱身,这般残忍的手段,子弗,你竟然用在我身上。”
“子渊错了。”
钟情轻轻摇头,“我并非在少帝和你之间选了少帝,而是在你和我之间,选了你。”
“……”
“在我离开之前,有人给了我一瓶毒药。无色无味,每日下在饭食茶水里,不出数日,便可让人暴毙而亡。子渊你处处小心,入口食物皆有人验毒,只有在我面前,你从不设防。”
钟情抬手为萧晦面前已经空了的茶杯再次斟满,抬眼莞尔一笑。
“即使在元昉的地盘,你也依然如此。”
萧晦嗓音干涩:“你想杀我吗?”
“若非走投无路,那人也不会想到来求我。人人都知道,我是全天下唯一可能杀你的人,却也是全天下最不可能杀你的人。”
“子渊,你我幼时总爱玩猜心声的游戏。如今不妨也猜猜,我亲手倒掉那瓶毒药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呢?”
“……”
“我在想,变的何止是你呢?我也变了,忘记了父王教导我忠君爱国的道理,也背叛了当初兴兵的初衷。”
钟情直视着萧晦,那双烟灰色的眸子温柔得像是蒙了一层晨雾。
这些话不全是谎话,他的确收到过一瓶毒药,也的确将它倒掉。执意离开不仅是为了奔赴下一个剧情点,还是为了保命——
忠君是这个角色的基础设定,而深情是他必须完成的任务,两个设定发生矛盾的时候,只有两条路可供他选择。
离开。
或者死。
钟情轻轻道:“我可以找出千百条理由来为你开脱,却找不出一条来原谅自己。子渊,我并非是恨你,我只是需要时间。”
萧晦一把握住桌角,倾身靠近钟情。
他看着那双眼睛,试图从中找出丝毫哄骗的痕迹,但那双灰眸平静而安宁,就像曾经每一次对他说“我帮你”的时候。
“你说你想要辞官离开……难道你不是……”
“我不是想要一去不回。等我找到了那个答案,我就会回到你身边。”
萧晦眼中一闪,他摇头:“但你之前从未对我说过这些。”
“说不说,不都是一样的吗?”钟情低眉轻笑,拂去茶沫,“难道我说了,子渊就会放我走吗?”
“……不会。”萧晦咬牙道,“我一天、一刻、一个瞬间,都不会放你走。”
钟情习以为常,叹息着笑道:“你看,就是这样,我才不得不出此下策,我们才不得不分离这么久。”
萧晦神色哀伤,初见时的暴戾已经烟消云散。
他近乎乞求道:“既然我们已经分别了这么久,子弗,跟我回去吧。这一次我一定会乖乖听你的话,我可以永不称帝。既然你这样在乎少帝的皇位,那么我向你发誓,只要我活着,他一辈子都会是皇帝。”
钟情:“……”
钟情:“?”
不对啊,哥们,你怎么把主角剧情抢了?
你要保少帝皇位无忧,那主角还怎么勤王救驾?元昉那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家伙见你改邪归正,说不定会真的转投你麾下啊!
但是之前为了稳住萧晦已经说尽了好话,此时突然翻脸也不太可能,何况还有深情人设在。
他正绞尽脑汁想着还有什么借口可以既不激怒萧晦将他强行带走,但又能让萧晦保持现有的暴君人设,门外突然又传来一阵敲门声。
“子弗?”
是元昉的声音。
钟情脑中轰的一声,心想完了。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