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回廊时,突然看见对面拐角处转过来一人。
是孙护卫。
自从来到太守府后就一直守在军师门外,尽职尽责,但沉默寡言,十分没有存在感。
元昉一开始并没有在意,却在擦肩而过时感到一阵异样。
他猝然停步。
“孙护卫。”
孙护卫脚步微顿,稍稍转过身来,看着他不紧不慢地拱手行礼。
“元将军。”
依然是那张寡淡的脸,依然是那般标准的行礼姿势。元昉心中怪异之感却更浓烈了。
他甚至还感受到一丝阴冷的危险,就好像他面对的不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护卫,而是一头凶猛的恶兽。
他几乎是下意识从怀中掏出一直珍藏的绢帕,笑容中带着几分冰冷的审视。
“之前捡到你掉的帕子。不知是哪个姑娘家送的?”
萧晦视线落在那方素白的绢帕上,眉梢微不可察地一挑。
他不知道孙护卫和这方绢帕有什么关系,但是很显然,元昉见他第一面就对他生疑了。
孙家的龟息术和易容术独步天下,萧晦自认已经学到臻至化境的地步,从未有人看穿过他的伪装。
此时看到元昉这般明显的试探,他不仅不动怒,反而感受到一种嗜血的兴奋感。
就在他即将出言挑衅的时候,身后门吱呀一声打开。
听见动静,元昉就立刻将手背在身后,挡住那方被他强抢过来的绢帕。
萧晦将他动作看得分明,霎时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心道那孙的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竟然敢觊觎他家子弗。
哼,活该被他顶了位置。
钟情此时正拄拐倚在门边。
看见两人交锋的模样他心中便是一紧,连忙出言道:“将军既然来了,为何一直站在廊外?请入座吧。”
眼见萧晦张口,钟情半是警告半是安抚地看了他一眼,打断道:“今日风大,孙护卫也请一同入座,喝一杯热茶吧。”
得到满意的对待,萧晦不动声色地朝他弯了下眼睛。
三人同时入座,萧晦难得如此安分,听着身旁两人对话,只是乖乖喝茶,一言不发。
但钟情和元昉越聊就越觉得奇怪。
在宛城中买药频频被人为难也就罢了,或许是此药太过紧俏,宛城又闭城封锁、草木皆兵的缘故。
怎么来回路上能遇见大大小小十多次刺杀呢?
元昉自己倒是没觉得离奇,只当是自己最近流年不利。
他一心想着三天前没能给钟情做的按摩,但当着外人的面,也不好强行上去掀裤腿。
稍坐一会儿后,也觉得自己风尘仆仆的样子实在狼狈,便听从钟情三番几次暗中送客的话,牛嚼牡丹般一口饮尽杯中香茗,起身告辞。
待大门关上后,钟情意味深长地看向身侧之人。
“是你做的?”
萧晦微笑,那张来自他人的寡淡面孔在这样的笑容下也变得奇崛起来。
“我不过是想和子弗再单独相处几天,才让人出手绊住他。子弗别气,我不过跟他开个玩笑,你看,他都没有受伤。”
元昉的确没有受伤。
但他身上的血腥味足以证明他这三天经历的是什么样的战斗。若他不是元昉,不是主角,这会儿恐怕早就死在刺客的剑下。
钟情心中一沉,萧晦果然还是出手了。
甚至一出手就是这样的杀招。
片刻沉默后他开口:“子渊可知,你我征战的那七年中,若你战死沙场,我会如何做吗?”
萧晦不假思索:“子弗会不惜一切代价为我复仇。”
说罢后他才意识到面前的人话题陡转是为了什么,神色瞬间变得扭曲起来。他沉下脸,抬眼阴狠地看向钟情。
“怎么?若我杀了元昉,子弗也会不惜一切代价向我复仇?”
钟情受不了他这样凶恶的视线,手中扶着轮椅下意识向后退去。
但萧晦伸腿勾住车轮,一把就将钟情连人带车勾进自己怀中。
他曲起手指轻轻拂过钟情的脸颊:“子弗既然做了贰臣,何必还要做忠臣呢?嗯?”
钟情没有躲。
他在这样近的距离之下仍旧面色平静地看着萧晦。
“子渊知道无论如何我都无法对你下手。”
萧晦面色微微转晴,还不等他说什么,就听见钟情下一句——
“所以我只能殉主。”
萧晦眼中瞬间涌上暴怒的火光,轮椅的木质扶手被他捏得咯吱作响。在被捏坏之前,他突然松了手,然后却转身一脚踢翻茶桌。
价值千金的茶具跌得粉碎,茶水横流,茶叶遍地,到处都是一片狼藉。
他回身,胸口气得起伏不止。
“我不会再动他。”
他在钟情耳边咬牙切齿道,“子弗,不要让我再从你嘴里听到‘死’字,否则……我会亲死你。”
*
殉主的威胁奏效后,元昉果然不再碰上任何刺杀。
他仍旧没多想,以为自己不过是时来运转。
不过他最近运气确实不错,应该说整个晓城近来运气都很不错——新的商道已经开辟出来,丝绸销路一片大好,女子绣坊经营得也很稳固,农机推行顺利,帐中将军谋士相处和谐,派遣去烨、柳二城的使者也频频报来好消息。
两城城主甚至还派了使者回访。
使者上殿,钟情原本不欲出席,但实在厌烦萧晦在房中对他的频频骚扰,便顺口提了一句。
没想到萧晦竟然欣然同意他前去赴宴。
这次入殿,钟情照例带了帷帽。虽说萧晦已经找到他了,但别人可不知道他死而复生的事,还是谨慎些为好。
他的坐席在元昉之下、众臣之上,所以也和议事时一样将帷帽上的黑纱半掀开,将对着元昉的半边脸露出来。
他已经许久没去议事了,所以再次看见这半边脸的元昉心中很是高兴,高兴到竟然忽视了同样能看到这半边脸的、随侍钟情身边的孙护卫。
他没有发现这护卫脸上竟然是和他一样的难以抑制的高兴神色。
宣来使进殿后,两位使者大步上前,站定后却转而向钟情行礼。
“拜见军师大人。”
恭敬见礼后,才转回身去,向上座拱手,“拜见元将军。”
元昉倒是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很高兴地抬手让人赐座。但坐下臣子互相交换着眼神,各式各样的眼神短暂落在钟情身上,又飞快地滑走。
使者坐下后,对钟情的推崇变本加厉,言谈间竟隐隐有“只知军师,不知将军”的意思。
若仅仅如此也就罢了,他们话语间对钟情似乎极为熟稔——但钟情十分确信自己并不曾见过他们。
这是两位顶级的说客,辩论和演技都炉火纯青,明明字字句句都模棱两可,但就是能让听者感受到其中明显的深意。
越来越多的视线落在钟情身上。
他能感受到那些视线并无恶意,但到底是和以往将他奉为救世主的时候有所不同了。
宴会还未结束,钟情就借故先行离开。
元昉作为主人不能先行退场,只能叮嘱一番后依依不舍地放人。
一路无话地回到房间。
刚关上门,钟情便开门见山道:“你又做了什么?”
萧晦一脸无辜:“我什么都没对元昉做啊。”
他凑到钟情身边,露出一个讨赏般的笑,“子弗应该夸我,我不仅没有暗中给远方捣乱,还帮了他不少忙呢。就说这云织锦,若不是我下令将此物抬为贡品,它便是再好看,又岂能这么快就达到今天这个地步?”
钟情冷静地抓住他话语中的漏洞。
“你没有对元昉出手,你是在对我出手。你是故意的……你想让元昉猜忌我?”
萧晦眼中笑意淡去。
尽管做坏事又被抓了个正着,他脸上也没有半分后悔讨饶的神色。
“子弗想做忠臣,我不能阻拦。但若是元昉不让子弗做这个忠臣,那可就怪不了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