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所有罪孽的情绪在开口的一瞬间都变成了悲哀。
“钟情……”他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今天是你的婚礼。”
他的声音在不可自制地颤抖,“你还穿着他亲手为你做的婚服。”
身上的人在极其有限的空间里很轻微地摩挲着,这比大开大合的做法还要折磨人。
钟情忍了很久才攒出说一句完整话的力气。
“在东方,只有丧服才会是白色的。在你眼里我穿着婚服即将步入婚姻,可事实是你亲手为我穿上这件丧服,将我推入坟墓。洛萨尔,你见死不救就算了,难道还要拦着我自救吗?”
“你以为他就能救你!?”
洛萨尔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像野兽受到威胁时的咆哮,“他不过是一条背主的狗!”
钟情很柔美地一笑,那柔美中透着天真的残忍。
“我当然不指望他一个人就能杀了贝尔。所以我还会去勾引另外两个骑士团的团长们,还有红衣主教、黑衣司铎和那些黑袍驱魔人们。”
“这些人比你口中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蠢货还不如……钟情,他们根本配不上你。你怎么能让这些奴仆的脏手碰你!?”
“我说了我就喜欢蠢货。”身下传来变本加厉地一撞,钟情喘了口气,“他是奴仆,我是渔夫,有什么区别?就算是恶魔现身人间,只要它能为我所用,我也会去引诱它。”
洛萨尔喉间涌上一股腥甜。
他闭上眼,很快睁开,双目一片通红,宛如泣血。
“……够了。过来,我会听你的话。我会去杀他。”
目的达成,钟情满意一笑,伸手想要推开面前的人,没推动。
他瞬间气急,知道自己这是上当受骗了,这个该死的监管者心里根本就没有任务。
纯吃他豆腐来了!
他缓了口气,假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我要先看到你的诚意。作为异教徒可不会信任赌咒发誓,我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
“……”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没有的话就滚出去,别在这里碍我的眼!”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但只有说话的人自己知道有多么色厉内荏。
他提心吊胆盯着门边人的脚,生怕这头小狮子被逼急了直接一发子弹让他提前杀青。
但出乎意料的是,片刻之后,洛萨尔居然真的提步离开。
门边的人走了,门却还没关上。
隐隐约约能听到远处侍者装饰宫殿的动静,然而身上的人无动于衷。
钟情想要推开他,但环抱他的胳膊简直像铁一样坚固。
钟情气急败坏地拎着他的头发一巴掌扇过去。
“你还有完没完了!”
他用了很大的力道,属于严楫的面容瞬间浮现出几道红痕。
那双眼睛沉默地凝视着他,然后落下眼泪。
亮堂堂的烛光下,琥珀色的瞳仁里洒满碎金一般熠熠生辉的光点。但因为湿重的水汽,这些光点也变得黯淡死寂。
钟情原以为自己已经忘了这双眼睛,现在才发现原来有些事情不需要时刻想起,就足够刻骨铭心。
他长睫微颤,移开视线看向别处。
“……你没听见吗?今天是我的婚礼。”
温热的亲吻混杂着微凉的眼泪同时落到颈间,钟情插在监管者发间的手下意识攥紧,微顿后又蓦地松开。
他放下手,抓住桌沿,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闭着眼忍耐了一会儿,身体里那人却不见丝毫收敛。
终于那一丝看在脸蛋上的怜悯也被消耗得荡然无存,他睁开眼,不耐烦地催促道:
“快点!”
良久,压在身上的人终于离开,钟情立刻坐起来。
他没有看对方一眼,低头皱着眉擦拭袍摆上不慎沾染的水痕。
撩开的头纱重新从额前垂下,钟情手一顿,抬头看去。
气氛安静得有些凝重,他们没有说话,却对彼此眼神的含义心知肚明。
半晌,监管者苦涩一笑——现在他即使还用着严楫的脸,但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严楫了。
他轻轻叹息道:“新婚快乐。”
钟情透过一层影影绰绰的蕾丝目送监管者离去。
待人走后,他跳下桌子。
落地的时候稍稍一僵,心中暗骂一声王八蛋,表面上却若无其事地整理袖口。
一门之隔,洛萨尔屈起一条腿坐在地上,抬头看着一旁居高临下俯视着他的侍从官。
他发现自己竟然从来没有好好注意到过这位他名义上的父亲身边最受重用的得力干将。
记忆里那副低眉顺眼、平平无奇的表象下,居然是这样一颗胆大妄为的狼子野心。
“如果子爵大人没有别的吩咐,我就先告辞了。”
恭敬的言语之外是散漫的举止,没有等洛萨尔回答就翩然离去。
洛萨尔死死盯着他的背影,眼神阴郁。
腿上的皮肤滚烫得如同烙铁,分不清是绑在那里的火枪在燃烧,还是一层皮肉之下他的血液在沸腾。
他应该冲上去杀了他,像个卑鄙小人一样拔出枪朝他的后心射去子弹,或是像个勇士一样在决斗中割下他的头颅。
他应该在踢开这扇门的时候就用枪崩开这个卑贱奴仆的脑袋,或许见过血花四溅的景象,钟情就不敢再这样轻浮。
但他什么都没有做。
胸膛处的肉块前所未有地跳动着,声势浩大得连头骨都在回荡这跳动声的回音,让他连站起来的精力都没有。
起初他以为这是怒火,直到从这熊熊燃烧的怒火之中察觉出一丝隐秘的企盼。
钟情问,有什么区别?
平民和贵族,天使和恶魔,究竟有什么区别?
只要能为他所用,无论是谁都拥有同等得到他的机会。
腿上的灼烧感越来越强烈,已经到了这具凡人的身体无法忍受的地步。洛萨尔解开枪袋,手指碰到一层布料之下凸起的纹路,才想起那就是什么。
那是封印、是契约。
用来自地狱的黑火绘成,一笔一画都在期待约定里那个万魔涅槃重生的人间炼狱。
但它们察觉到了结契者退缩的意图,于是用焚烧和疼痛帮助它们的主人警醒。
洛萨尔起身拔剑,削断一缕头发,放在走廊边的油灯上烧成灰烬,然后洒在那处封印上。
黑色的火焰惨叫着,声音越来越微弱,最后安分地缩回封印里。
一道封印划分出人间地狱两个世界,它们躲在黑暗的另一头,眼睁睁看着它们的主人继续执迷不醒。
*
这是一场很不寻常的授勋仪式。
钟情站着接受了年轻的教皇递来的诏令和冠冕。连俗世君王加冕时亦需跪下,他却全程连腰都不曾弯一下。
还是教皇阁下自己撑着拐杖站起来,替他带上镶有八枚红色黄金叶片的冠冕。
所有人都看出来异样,但没有人敢置喙半句。
仪式结束后,他们大着胆子走上前,面带微笑朝钟情献上祝福,离去时却又隐隐偷来担忧怜惜的目光。
傍晚,所有流程全部走完,冬宫的新主人不爱社交,所以没有晚宴,众人各自离开。
钟情回到房间,进入浴室。
他靠在温泉池壁上,看着典礼上宾客送来的各种珍宝流水一样呈上来,只是随意地挥挥手让侍从收好。
今天一整天,他都在和任何一个除了贝尔以外的人眉来眼去,如果贝尔不瞎的话,应该也能看见。
他很紧张地等着贝尔回来后的反应,但出乎意料的是,贝尔表现得像是什么也没察觉到一般。
即使他在最后一刻拒绝进行夫妻生活,贝尔仍是温和地笑着说好。
最后一根蜡烛也熄灭。
钟情躺在床上,看着贝尔借着月色轻轻爬上床,在小心翼翼地将他抱住怀中。
明明怀抱中这个人已经烂到透顶,他却像是抱着什么稀世珍宝似的,仿佛稍稍用力就会让怀里的人烟消云散。
耳畔的呼吸声逐渐平稳,钟情却迟迟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