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转回环丹仍旧闪耀着祥云般的光泽,如此圣洁,仿佛真的是一颗能将深入魔道之人救回的神丹。
魔气好驱,一颗魔心却难以回转。
从来只听说正道修士堕魔,不曾听说过魔修弃暗投明改邪归正。
即使神丹能为归一长老祛除魔气修复经脉,但那颗已经被引诱的心呢?
归一修为已至合体期大圆满,只差一步就能突破渡劫期。除了那些隐居多年闭关修炼的前辈们,如今修真界属他为第一人。
这样的人,若是在正道宗门中堕魔,后果不堪设想。
九转回环丹是陈家倾尽家族之力研制的神丹,但陈悬圃却并不相信它的效用。他熟知这枚丹药的配方,知道里面的每一味药材都无从医治心病。
指尖不甚爱惜地在神丹上轻轻捻动,浑圆丹药上朵朵祥云流转,却有一缕黑气若有若无,隐匿其中。
这黑气入口后便会溶于服药者的识海,一旦感应到识海的主人堕魔,就会在顷刻间绞杀识海里的元神。
家中长辈固执,他别无办法。既不愿让正道失望恐慌,以为一旦中了魔气便必死无疑,又不敢就此放任,担心万一后患无穷,便只能出此下策,为陈家和正道求一个转机。
但是……
陈悬圃指尖按在丹药上的力道逐渐加大,那缕游曳的黑气开始停滞下来,然后拼命挣扎,最后不甘不愿地消散在虚无之中。
手心中丹药圣洁得没有一丝杂质,陈悬圃却没有看它一眼。
他朝床帏中看去,红纱轻摇之下的那个人比这雪之精华般的丹药还要纯洁。那条发带不知什么时候被握入掌心,像是在梦中也依然谨记着他的教诲,乖巧得让人心软。
年少时候才有的天真想法在此刻蓦然重现——
或许,魔修亦可改邪归正,而心病亦能无药自愈呢?
*
第二日,沈列星醒来时,一眼便看见床上的人正手捧发带,静坐发呆。
即使昨天已经将那张脸看了一整日,一夜醒来,仍觉惊艳。
他掐了自己一把,感受到疼痛后便是一笑。
不是梦。
世间真有这样漂亮的人。
还正好是他未来的道侣。
脸上的笑意不知不觉越来越明显,长久的凝视也终于惊动发呆的人。钟情下意识回头,正好撞上身后人无比专注地视线里。
他顿时一阵恶寒:“你在傻笑什么!”
沈列星猛然回神,瞥见镜子中自己的神态,三分喜悦三分自豪,还有三分羞怯与扭捏。
拥有这种表情的这张脸,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
他一怔,随即收敛了神色,干咳一声开口:
“我可以为悬圃挽发。”
钟情正要拒绝,连带着还想把这根讨厌的发带一同丢掉,却在这时听见识海里传来声音:
【将伯之助,与人为善,你来我往,循环往复。此二者皆是君子之为,我若是殿下,便不会拒绝。】
【……听不懂。】
钟情沉着脸将发带递过去,心中冷哼一声,【你下次再说这种狗屁不通的话,你未婚夫小命难保。】
口中的警告说得冰冷无情,手上的动作却一点没耽搁。
还是很听话,甚至比昨天还要听话,听不懂他话语的意思却还是照做了。
陈悬圃心中轻笑一声,嘴上应了句好。
沈列星身上的装备很齐全,几息功夫就翻出一把崭新的篦子,替钟情一下一下梳理头发。
如瀑般的墨发顺滑无比,可以一梳到尾。发间冷香微微浮动,梳过之后,连梳齿都带上芬芳。
他的头发是深浓的黑色,浓郁到近乎湿润,连窗外天光落在上面也会被无情吞噬。发丝微凉,让人爱不释手。
沈列星一下一下梳得极慢,钟情不耐烦了,但对上识海中某人安静的眼睛,忍了又忍,终究是没有催促。
他思考了一会儿,学着陈悬圃向来风轻云淡的模样,状似无意间提起:
“家中长辈时常感叹沈世伯和世伯母当年远走他乡,多年来不曾得见一面。列星,他们为何没有与你一同回来呢?”
沈列星先是为这难得亲昵的称呼心中一甜,然后才回神解释道:
“百年已过,他们已经习惯边城风沙。何况当年之事太过复杂,中原许多人恐怕不太欢迎他们。如此,又何必回来讨人嫌呢?”
钟情听着这模棱两可的回答,心想你这个真正的讨厌鬼倒是不怕回来讨嫌。
“那还真是可惜了。我听闻你回来,原还想前去拜见世伯母的。”
想起昨日陈悬圃告诉他的一些前尘往事,又补了一句,“世伯母和我母亲都是丹修,曾因丹药结缘,后来成为闺中密友,列星可知道?”
“我娘时常提起这个。还不止一次告诫我……”沈列星挑眉,略带深意地说,“要洁身自好,不可以对不起未来的道侣。”
钟情没理会他话里的意思,自顾自道:“这么说,返魂丹的确为沈伯母所炼?”
“是。遍寻天材地宝,异火炼化整整百年,才得了这么一颗。用在悬圃身上,当真是物尽其用。”
他话语中带了点讨赏的甜腻撒娇感,但钟情低着头,没有反应。
这实在是一张嬉笑怒骂都过于生动的脸,水晶一样透明,仿佛藏不住半点心思。
只是稍一蹙眉,就委屈得让人心疼。
沈列星一愣,忙问:“怎么了?”
“九转回环丹也只有一颗,如今已经被魔修夺走。”
识海中陈悬圃听见钟情这话,睁开眼正要说一句“撒谎非君子所为”,但看见他那世交友人沈列星凑过来的关切的脸,不知为何喉间一涩,仿佛他眼睁睁看见什么东西被他夺走。
他不明白这种不舒服的感觉从何而来,一犹豫,便放任了钟情继续行骗。
“我身染魔尊的魔气,恐怕不日就会堕魔。陈家清正百年,决不能出一个魔头来败坏家风。”
他伸手拔出沈列星腰间长剑,吓得剑主人手里的篦子都差点掉了。
“悬圃!”
但钟情只是挽了个剑花,又双手奉剑,呈到沈列星面前。
“若真有此日,还请列星以除魔卫道为己任,不要留情。”
沈列星连剑带鞘塞回乾坤囊中。
他素来用枪,腰中仗剑不过是修真界一种固定的打扮。但这一刻,他竟生出一种想把目光可及之处所有利器统统销毁的欲望。
那张爱笑的俊脸难得浮上一层让人胆寒的戾气,沈列星道:
“魔尊已死,剩下的不过都是些小喽啰。悬圃何必担心,我会把丹药抢回来。”
“落入魔宫的东西,我怎敢入口?”
“……那就回北境,求陈伯母再炼一颗。”
“炼丹容易,药材难寻。返魂丹炼化百年只得一颗,想必也是这个原因吧?”
“那便请悬圃告知药方,我去一一寻来。”
“别的好说,家中尚有余存。只是那清风茧缕泉之水……”
沈列星皱眉:“在沉煌遗迹?”
钟情似是为难地看了他一眼:“沉煌秘境早在两百年前就已被众大能合力封锁,想再进去,难如登天。”
“没什么难的。我们今日就出发。”
他答应得这样爽快,倒是让钟情有些不自信了。
“当年之事我虽不曾亲眼得见,但也有所耳闻。那里面似乎有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一旦现世,就会让天下震荡不安。”
“那里面什么也没有。沉煌魔君离世时,心中并无怨气。”
钟情朝镜子里微笑了一下。
他当然知道那里什么也没有。既无机关暗器也无凶兽邪魔,比寻常秘境还要来得安全。
但那里有一个天大的秘密,或许就连返魂丹,也是受了这个秘密的影响,才在绝迹千百年后又突然现世。
他心中正得意自己将此事促成了,忽然听见沈列星道:
“悬圃与魔尊熟识,他却还是下这般毒手。魔界中人果如传闻中那般狠毒无情,此前悬圃难道不曾看穿他真面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