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们自己要修习魔功的。”
听到这种一棒子全打死的话,才稍稍平复好心情的钟情又是火冒三丈。
不愧是雪山上足不沾尘的高岭之花,半点不知道民间疾苦。他强忍着没有在表情和眼神中流露出来,但心中已经将这朵臭花骂了个遍。
心中骂声震耳欲聋,连识海中都能听到一点动静。
那声音传到识海像是含混不清的雷声,陈悬圃一惊:“什么声音?”
钟情皮笑肉不笑:“刮风而已,少见多怪。”
他手心一翻,摊开后露出一枚光华流转的丹药。
是九转回环丹,陈悬圃看清后立刻伸手就想要夺回来,被钟情唯一侧身避开。
他重新合上手,抬眼凝视着陈悬圃。
“这枚丹药虽然厉害,可再厉害也只救得了归一长老一个人。堕魔的正道修士数以万计,陈公子,你既心存救世之愿,难道就对他们坐视不管吗?”
“他们沉迷魔道多年,已是无药可——”
话说到一半,陈悬圃忽然顿住。他看着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乌沉沉的瞳仁中仿若有灼灼之光,逼得旁人竟不敢与之对视。
他像是被刺伤了一般,狼狈仓促地移开视线,“你想说什么?”
“魔功急于求成,拔苗助长,所以处处是疏漏。即使心怀大义的正道修士,修炼此等不全的魔功之后,也会变得阴森乖僻、冷漠无情。但若有什么办法能将魔功补足……世上再无魔功,不就等于世上再无魔修了吗?”
陈悬圃拧眉。
正道的功法讲究水磨工夫稳打稳扎,不少门派中的长老还会在弟子练气筑基期时帮他们压制修为,拓宽灵脉磨砺心境。前辈们将他们的功法一代代流传完善,到现在已经完美到臻至化境,只要按照师长的教导,就算不能终成大道,至少也是一个善终。
魔功则不同。
这种邪功修炼前期往往进步神速,到了后期则难有寸进。因为换取速度的代价要么是修炼者的精元骨血,要么就是他们的理智神识。当代价耗尽,就是修习者横死之时。即使天赋奇高的人能勉强修炼至渡劫期,也终将会死在最后的雷劫之中。
横死者众多,又不讲传承,流传下来的魔功自然也都是残缺不全、良莠不齐。
他缓慢地摇头:“魔功绝无可能补足。既想要速度,又想要长生,天道不会让这样的功法现世。”
“众神湮灭之时,天道大概也不曾想过区区凡人竟然能凭借吸纳神明死后留下的清气遗骸,得道成仙、接替神职,继续骑在它头上呼风唤雨。”
“连天道都有无法预料、无可奈何之事。”
钟情指尖拈着丹药,送到陈悬圃面前,微微一笑。
“所以,这世间根本就没有不可能的事情。不是吗?”
陈悬圃久久凝视着那颗雪白的丹药。雪山深处无人造访之地盛开的霜魄香草,即使研磨成粉又凝固成丸药,也有堪比云破月来般的圣洁颜色。
但这世间最圣洁的颜色,此刻却几乎要融化在一个人的指尖,无从分辨。
良久,他伸出手,在触及的那一刻前微微停顿,然后不再犹豫,取下那颗丹药。
重新藏回袖中的手指在微微颤抖,触碰到面前人微凉指尖的那一小块皮肤泛着莫名的战栗,陈悬圃听见自己问:
“你想做什么?”
钟情见他接了,直到他算是被自己说动,心中微松,懒懒向后一靠,枕在床前满意一笑。
“当年沈氏夫妇离开沉煌遗迹后,便突然远走他乡,此后两百年里一次也不曾回过中原。”
“沉煌魔君是两万年来唯一一位修炼至渡劫期巅峰的魔修,九霄紫雷降下,人人都说他已经死了,但去过遗迹的人那么多,却没有一个找到他的尸身。我猜……他并没有死,而是已经得道飞升。”
“……”
陈悬圃拧眉,“魔修作恶多端,数重雷劫之后尸骨无存,也不无可能。”
钟情摇头:“沉煌遗迹作为堂堂魔君渡劫之后留下的一方秘境,若真是在雷劫之下含恨而死,秘境之中应当遍布怨气,阴森可怖。但恰恰相反,遗迹中一片祥和,在被人当做仙家秘境出入几百年后,才被发现它从前竟然属于一位能止小儿夜啼的魔尊。”
“他并非是含恨而终,他的执念已经解了——他必定是找到了能补全魔功的办法。”
“而沈家的人,一定在那里找到了什么。”
“因为找到的东西实在太过珍贵,他们害怕引来杀身之祸,才匆匆离开是非之地。”
不,不是,沈伯母他们不是那样的人……无数反驳的话涌入喉间,但陈悬圃只是兀自死死攥着手心中的丹药,一言不发。
钟情明白他心中的动摇和坚持,又是一声轻笑,半真半假道:
“你应当能感受到识海之外那些灵气吧?浓郁到接近清气的程度,就好像沈列星亲手弑神,还将神明遗骸带在身边一样。你和他素未谋面,就真的对他一点都不怀疑吗?”
陈悬圃猛地抬头,眼中因为强行抑制的种种情绪而浮出几根鲜红血丝。
“你想让我帮你?”
“没错。”钟情眼也不眨一下,“我想要回我的东西。”
陈悬圃心中难言地哂笑一声。
多么大言不惭啊,非子非徒的关系,就已经将沉煌魔君留下的东西占为己有。
他微微闭上眼睛,很快又睁开。
“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教我怎么当一个陈悬圃。”
钟情不错眼地看着他,似乎不觉得自己这个要求有多么强人所难。
“他对你很好,如果是你开口请求一观那份魔功,我想他未必会拒绝。”
“……你就这么笃定?若那份魔功真的存在,一旦走漏半点风声,这天下便又将是一场腥风血雨。他若是聪明人,就算面对挚友,也会把它好好藏起来。”
“啰里啰嗦。你还在怕我是想要杀他?”
钟情不耐烦了,心想你俩可不是什么普通挚友关系。
“我以心魔起誓,潜伏在沈列星身边绝无半点祸心。现在轮到你了,爽快点,别跟个炉鼎一样。直接说吧,你到底帮不帮我?”
又是长久地沉默,等得钟情双眼都微微阖上快要梦周公的时候,他两侧的发丝突然被拨弄了一下,擦过脸颊的时候有点痒。
他睁开眼睛,看到面前人一派从容地收回手去。
然后取下发间系带,双手递过来。
“想要当陈悬圃,首先,就请殿下束发吧。”
第156章
“首先,”钟情接过那条素色发带,“你要叫我大王。”
魔界中人大多没什么规矩,披头散发的大有人在。钟情又常年戴着帷帽,帷帽下束发与否反正也无人能看见,他便也懒得收拾。
所以他拎着发带试了几次都没能绑上头发,气得挥手招来镜子,不信邪地继续再试。
自始至终,他都没想过向给他发带的人求助,就好像已经将这个人忘了一般。
陈悬圃看着他那双在头顶上笨拙摆弄的手,轻声道:
“可是陈悬圃不会喜欢这个称呼。”
钟情回头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喜不喜欢关我什么事?我只是要伪装你,又不是想被你夺舍……算了。”
他翻了个白眼,“随你怎么叫吧。”
他重新转过头去,忙碌了大半天,那条雪白的丝绸发带总算肯老老实实呆在他头上。
他放下手,揉了下酸痛不已的胳膊,径直躺下,和衣入睡。
陈悬圃在一旁静静看着床上的人。
刚遭遇同宗之人分纷纷离世,自己灵力尽失沦为肉体凡胎,又还经历了一次失败的刺杀和辩论,他现在也疲惫至极。
但他却久久不肯闭上眼睛。
直到床上的人呼吸变得绵长平稳,那条发带也因为绑得不够牢固而悄然松散开去,他才垂下眼,看向自己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