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一切都曾死去又新生过,大概只有阳光还和从前一样。
但这片竹林却保存得这样完好……
钟情拍了下沈列星的胳膊,示意他将自己放下。
双脚落地之后,钟情立刻蹲下,指尖拂开地面上厚厚的竹叶——这里依然有被焚烧的迹象。
“神奇吧,两百年前它们曾被付之一炬,但仅仅两百年,这里又被它们如此强势地占据。”
沈列星也蹲下来,替钟情擦拭指尖的泥土。
“这座竹林就是这座山的全部夏天,竹叶太茂密了,以致于这样强盛的阳光都无法穿透。虽说幽静了些,但四周并没有什么异象,很安全。”
他说着便站起身,扛着一把竹子朝潭边走去。
那里已经大致搭好一幢竹阁的骨架,再填充好四壁,搭上竹瓦,便可以入住歇息。
钟情看得无聊,随口问:“一座竹林而已,你怎么就知道我一定会喜欢。”
沈列星一边削去竹叶,一边回头笑道:“不都说君子爱竹,宁可食无肉也不可居无竹吗”
钟情沉默。
真君子陈悬圃喜不喜欢这里他不知道,他自己倒还真挺喜欢。
倒不是因为什么君子爱竹的狗屁理论,单纯因为这里安静、清幽。
钟情在潭边坐下,看着水里的小鱼游来游去。
这是他特意找的地方。潭水四周泥土湿润,容易弄脏鞋袜和袍角,而这里刚好是一块巨石,难得没有长苔藓,还正好能看见隔着潭水砌竹楼的沈列星,不必担心被他突然背刺。
潭水实在太清澈,鱼儿仿佛在透明的空气中游曳,仿佛游着游着就会穿破水面,一直游到他眼前。
伸出手指轻点水面,立马就会有小鱼游过来,啄吻他的指尖。
他看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心中升起一丝疑惑,心中开口问道:
【我在沈列星面前,表现得像一个君子吗?】
【……】
陈悬圃没有回答,但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你也觉得不像。】钟情喃喃,【但就算这么不像,他却还是用君子的标准来判断我。】
难道这也是男主命运里的一环吗?
他喜欢的人一定是个君子?即使不是,他也会强行认定那人是一个君子?
还是说男主已经察觉到异常,在这儿拐弯抹角地暗示着什么?
“说来还要感谢悬圃呢。”
背对着他辛勤劳作的男主突然开口,“若非悬圃三次捏碎符纸将我唤回,我也不会发现这片竹林。”
他回头粲然一笑:“竹林是在赶回来救小鸟的路上发现的,潭水是在救小猪的路上发现的。悬圃是我的小福星吗?还是连老天都不舍得叫悬圃苦苦等候,做望夫石呢?”
望夫石个鬼!
钟情气急,刚要发火,沈列星已经哈哈笑着转回头去,连背影都透着一股潇洒。
开道砍下的竹子不足以修一幢竹楼,竹子用完之后沈列星便会再去砍伐。
听着剑刃切割竹竿的“笃笃”声,钟情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有一种莫名的痛快,连刚刚被调戏的郁闷都少了几分。
但一想起刚刚那番关于君子的评论,心中还是如鲠在喉。
扮演陈悬圃,是他一统正魔大业最关键的一环,可不能出岔子。
他思考了一会儿,非常认真地开口:
【教我做一个君子吧,陈悬圃。这次我一定好好学。】
*
凡人之躯,手脚再怎么利落,想要单枪匹马修建一幢竹楼,也是一项大工程。
即使沈列星不眠不休日夜不停地砍竹子,也整整花了三日。
钟情也在潭水边等了他三日。
三日里他钓鱼、品茗、作画、焚香,做尽了世人眼里一名君子应当做的高雅之事。
当然,这些事全都是看着陈悬圃的样子依葫芦画瓢。
他完全没有静坐钓鱼的耐心,全靠陈悬圃将自己私藏的正道功法念出来吸引他的注意力,才能让他在潭边安分坐上一下午。
虽说正道功法对魔修而言就是一沓废纸,但钟情还是很感兴趣。连魔界最低等的魔物都知道他这点癖好,上供时往往投他所好,会将打家劫舍顺手抢来的各种功法献来。
听着听着钟情思绪稍稍发散了一下——
若真能一统正魔两道,就能将天下功法皆收入囊中。有全天下的功法做借鉴,即使找不到沉煌魔君留下的秘密,或许他也能将魔功补全,以求长生。
不……
甚至不必长生,只求善终。
识海中的人突然开口:【殿下?】
钟情回神:【嗯?】
【今日不必再钓鱼了,作画吧。】
【哦,好。】
这是这几日扮君子的标准流程,钟情没有丝毫反抗,收了钓竿,将桶里的鱼儿放生。
系发,挽袖,铺纸,研墨。
他当然是不会作画的,只不过照着陈悬圃的每一笔抄袭而已。
能登临魔尊之位,他自然不会只有一张好看的脸。过目不忘是他后天刻意训练出的杀手锏,小到字迹、笔触,大到剑招、功法,他只需要看一眼就能完整复刻下来。
在此之前他从来不曾画过画,但这些天他靠原封不动抄袭陈悬圃,就成功画出了这方竹林。
画上竹子栩栩如生,枝叶遒劲,虽说因为下笔者毫无感情,甚至还完全没带脑子,那些线条显得有几分生硬,但足以糊弄外行人。
今日画的不是竹子,画到一半看着似乎是人像。
钟情并未在意,手中笔随着识海里陈悬圃的样子在纸上挥动,心中思绪却早已飘远,回想着刚才钓鱼时听见的那些功法。
不是多么高超精妙的功法,但也不是瞎编出来糊弄人的,甚至还算得上有几分品阶——陈悬圃倒是挺大方。
画着画着,钟情便感到困倦。
他这具活死人身体虽说不用吃饭,但极其需要睡眠。耳畔淙淙流水声简直就是催眠魔音,一旦犯困,立马就会无法自拔地睡过去。
身体虽然睡着了,神识还清醒着。
他感受到身体被人轻轻抱起,然后放进一个铺着软垫的竹编吊椅上。那人相当贴心,还为他擦拭被墨汁弄脏的手指。
指尖被人握着,陌生的亲昵感让钟情不太适应,但困倦之下也没有在意,指尖微动后便随那人去了。
沈列星握着那一点白玉似的的指尖,迟迟不舍得放手。
吊椅上的人下意识翻了个身,小猫一样乖巧地趴伏在椅子上,另一只手垫在脸颊下,发带松开,满头墨发倾泻而下,微风轻拂,发丝却纹丝不动。
沈列星看呆了。
竹林中没有阳光,那张脸在悄怆天光和浓黑鸦鬓的衬托下,瓷骨一样死寂、神圣的白。他连嘴唇都没什么血色,却不显得病气,只会让人觉得倔强、桀骜,像永不屈服的刀锋。
旁边熏香的烟雾袅袅散开,将这凄神寒骨的黑与白稍稍化开,虚幻出一个容易接近的假相。
但若真的靠近,就会发现在这极致的纯白与浓黑之中,眉心那点朱砂痣的存在是如此醒目,简直摄人心魄。
这是不似活人的美,所以连心跳、呼吸都几不可闻。
哪怕知道这是服下返魂丹后活死人的正常症状,沈列星还是在那一刻心中一突。
他情不自禁俯下身,去感知那人的生机。
却在鼻尖交缠的前一刻顿时回神,惊慌失措地向后退去,随手拿起竹桌上的茶一饮而尽。
冰冷苦涩、香气尽失的茶水入喉,他这才想起这茶也是面前人喝剩的。
他顿时老脸一红,慌忙想要放下竹杯,却在看清桌案上画作时一怔——
那上面画的是一个人。
他一眼就认出来那是谁,他们曾在魔宫之中有一面之缘,曾与他的未婚妻同归于尽,共赴黄泉……
是那个已经死去的魔尊。
竹杯在手中猝然碎裂,残破竹片深深扎进手心,沈列星却毫无所觉。
他站在原地,心中升起一个滑稽到连他自己都不相信、却又如跗骨之蛆般深深盘踞在脑海中的念头。
他们真的是同归于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