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彼此殉情呢?
第160章
手指失控地将掌下画卷一角揉皱,沈列星几乎想就这样趁着怒气将它撕毁,最终却强行按捺下来。
他咬着牙抚平那一角褶皱,另一只手被竹片划破渗出血液来,他却不管不顾。
鲜血顺着手指滴落在地表厚厚的竹叶上,满地苍翠之中,几点暗红分外显眼。沈列星一脚踢过去,竹叶翻飞之后纷纷扬扬落下,血液被覆盖于其中,消失不见。
他坐下来,在满腹怒气中砍了根竹子,削光之后重新做了一个茶杯。
即使心中再气,打磨杯壁的动作却依然细致如初,生怕落下哪一点毛刺,会划伤饮茶人的手指。
四周极静,只有砂纸打磨竹片的声音沙沙作响。
钟情仍旧睡着,对周遭的一切都毫无所觉,识海里陈悬圃也默然无语。
他像往常那样盘腿打坐,却始终静不心来念诵口诀,而是难得的走了神。
他将沈列星的猝然接近和仓皇后退都看在眼底。
微风吹得吊椅摇摇晃晃,那人的动作间也满是缠绵的、温柔的情意——就像在照镜子一般,陈悬圃最明白不过那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样轻易就掉入一个魔修的陷阱,他应当恨其不争,但却在那时尝到满嘴苦涩。
过往的君子教养仿佛都进了狗肚子,被美色所惑,以致于竟一连数日和一个魔修纠缠不休。甚至不止因为美色,还因为别的……他分不清。
那么当真相大白,沈列星会如何自处?
或者说,他自己,又该如何面对?
*
钟情醒来时,竹楼终于搭好。
他饶有兴致地起身,在楼里逛了一圈。
里面都已经布置得妥帖完善,家具应有尽有,看得出建造的人极为用心。
钟情学着君子应有的模样,装模作样赞叹感谢了一番,然后拐弯抹角地打发人去寻清风茧缕泉。
陈悬圃就算再大方,也不可能将九转回环丹的药方告诉他,他也不是真的想要那里的泉水,只不过寻一个由头将人支走,他好放出傀儡去寻找仙人遗蜕。
若沉煌魔尊真的飞升,一定会有遗蜕留于世间。
即使他晚来一步,遗蜕已在两百年前被沈氏夫妇找到带走,也一定会有蛛丝马迹存在。
听了钟情的催促,沈列星却一反往常言听计从的模样,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钟情心中一沉,心想不会自己睡梦中说了什么呓语,导致自己身份败露了吧?
他正要发问,就见沈列星向潭边桌案走去,斜眼看着上面的画卷,面上浑似不在意,声音中却难掩咬牙切齿。
“这人看着颇有些眼熟,似乎就是魔尊啊。”
钟情一听,赶紧走过去。
看那画上人一眼,顿时头都大了。
作画的时候他一心二用,后来又昏昏欲睡,完全没注意陈悬圃画了什么,没想到这人竟然如此自恋,竟然画了他自己!
钟情心中暗骂一声:【陈公子,你不会是在故意害我吧?】
陈悬圃气定神闲,看不出任何愧疚的意思。
他看着面前的镜子,镜面中找出空荡荡的周身,只有他自己是这里唯一的摆设。
【岂敢?殿下识海中空无一物,就算我有心画别的,也苦于没有参照。好在殿下给我留了一面镜子,让我至少能画画自己。】
钟情一噎。
识海中所有的东西都随他的心念变换,只要他是他能想象出来的东西,按理说就能在这里存在。
但钟情的想象力实在糟糕。
他的确过目不忘,可那些东西进了他的眼睛却进不到他的心。这三日竹林画过不下十遍,他还记得每一幅画的笔触,但若要叫他自己创作一幅,那便还是无从下手。
陈悬圃很是在意生活品质,曾几次抗议过识海里空无一物一贫如洗。钟情嫌累,每次都假装听不到,想不到他居然会在这里使绊子。
钟情狠狠瞪他一眼,抬头对上沈列星似笑非笑的视线。
“画者心中没有善恶,只有美丑。”他斟酌着开口,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毫无起伏,“列星难道不觉,他的脸确实很好看吗?”
沈列星眼神一暗:“全天下任何一个人说这番话或许都能有几分信服力,偏偏是悬圃说不得这话。悬圃每日临水自照,难道不知道自己远比画上之人好看千万倍吗?”
钟情高深莫测地一挑眉。
“你当真这么觉得?”
“自然。”
钟情很隐晦地一笑。
他看看斩钉截铁的沈列星,再看看无动于衷的陈悬圃,心想可惜没有能刻录声音的法器。
不然一定要字句记下来,等到揭穿真相那日,反复当着这两口子的面播放个上百遍,好好嘲笑一番天道这瞎了狗眼的烂剧本。
沈列星似乎是觉得这个理由说服力不够,变本加厉道:
“悬圃觉得我如何?”
“……”
钟情心中骂他一声不要脸,嘴上却温声开口:“自然是骨骼清奇,俊朗非凡。”
沈列星就等让他这句话,闻言立刻打蛇上棍:
“那悬圃也为我画上一幅吧。”
钟情无所谓,反正画谁对他来说都是照着陈悬圃的抄,但见识海中陈悬圃略一摇头,便也只好借口人像过于复杂,表示自己“不愿意”了。
沈列星失落苦笑:“画他就可以,画我就嫌累。也不知魔尊尊姓大名,倒叫悬圃这般念念不忘。”
钟情垂眸不答。
沈列星更失望了:“你我这般关系,难道我连知道悬圃朋友的名字都不配吗?”
“自然不是。”
“那莫非是魔尊为人藏着掖着,悬圃对他这般情深义重,他却连姓名都不肯告知悬圃?”
钟情嘴角一抽,觉得这话听起来怎么莫名的拈酸带醋。
他倒不是不喜欢自己的名字,但作为手握大权的魔尊,“钟情”这两个字听来没什么气势,更像是炉鼎城那些弱小的玩物的名字。
他理智上讨厌一切让自己显得柔弱可欺的东西,偏偏他本能上最喜欢的恰恰也是这些东西。
“姓名即为因果。斯人已逝,何不让他尘归尘土归土,何必在提及姓名,让他不得安息呢?”
“即使斯人已逝,悬圃也还是这么为他着想,反倒把我一个活人搁置一旁。”
沈列星不满,气哼哼道:“悬圃明明与我有婚约,心中却有比我还重要的人。这岂是君子所为?”
“我何时说过他比你重要了?”
沈列星手指在画上散漫一点:“悬圃虽不曾说过,下笔却已书尽了。”
钟情无言以对,半晌才道:“那列星想如何?”
沈列星抬袖假装拭泪:“我如今为悬圃疑虑忧伤,想必悬圃不会放任不管。名字不愿告诉我,便也罢了,只要悬圃将与那魔尊的往事拣个两三件说来我听听,证实你们二人之间的确只是君子之交,我便能豁然开朗啦。”
钟情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心想世间还有这般古怪的人。既然知道婚约对象曾与人有旧,就应当一刀两断或是装作不知,哪有像他这般对戴绿帽子这件事如此趋之若鹜的。
他不想遂他的意,道:“天色不早了,列星不如早日启程。”
见沈列星似乎要不依不饶,钟情又补充一句,彻底堵住了他的嘴。
“你要的画,我会画出来的。”
等人心满意足地离开后,钟情重新回到竹阁。
识海中陈悬圃闲闲开口:【我不会画他的。】
钟情向来是吃软不吃硬,上一个胆敢威胁他的人坟头草都两米高了。他冷笑一声:
“难道我离了你就不成了吗?没有你,我照样可以——”
他的话说到一半就被打断,腿上传来异样的触碰感,低头一看才发现是那只受伤的小鹰。
不愧是猛禽,区区三天伤就快好完全了。
小鹰抬头从喉间憋出细细的一声叫,钟情这才发现它嘴里还叼着一枚紫色的尾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