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列星眼中闪过一丝茫然。剧痛之下有什么东西反而看得更分明,他想起幼时在边城之中父母日夜替他拓宽经脉的举动。
眼中茫然神色褪去,他仰头朝玉阶上的人苦涩地一笑。
“原来如此……难怪你这样恨我。”
他抬手捂住胸膛处那颗摇摇欲坠的心脏,在魔气环绕之中勉强为它续命。
鲜血从指缝溢出,顺着手背汩汩流出。它从心脏而来,带着人族体温能具有的最大热量,但沈列星却觉得被它流经的皮肤已经快要冻僵。
“可是……”
他问,“你对我难道就只有恨……没有半点其他情愫吗?”
钟情骤然发怒,他蹲下身,扯住沈列星的衣领与他平视。
“除了恨你,你还配被我如何对待?!沈列星,你可真不要脸,抢了我的东西,竟然还想妄图我对你有情?”
沈列星轻轻抚摸上他的手腕。
“属于你的东西,我会还给你。心甘情愿。”
最后四个字虚弱得几近气音,却字字郑重,不似谎言。
钟情一怔,随即便听见面前的人咳出一口血沫,继续道:
“但是,我要你说一句……你爱我。”
如附骨之疽般的绵密疼痛又开始蔓延,陌生的情绪顷刻攻占了整具身体,那一瞬间钟情几乎以为自己已被什么邪魔夺舍。
他猛然清醒,将面前的人一把推开。
“沈列星,你似乎忘了,你现在没有资格与我谈条件。”
沈列星痛到几乎无法稳住自己的身体。原本单膝跪地的姿势也在剧痛之下变成负担,他轻轻握住钟情的靴尖,低着头,在他面前完全地跪下。
“即使这些清气曾经并不属于我,可是整整两百年……在我的经脉中流转,如今已与我密不可分。若我不愿,即使杀了我,剖出我的筋骨,也没有人能得到它。”
火烷布裁成的袍摆摩挲过他的脸颊,名字如此热烈的布匹却有如此冰冷的温度。
他在那雪白的袍角上落下一吻。
“只要说一句爱我……我什么都是你的。”
这大概是世界上最划算的交易。
但钟情退了一步。
脚尖在身下人肩上轻轻一踢,毫无防备的对方就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脊背重重砸在台阶的棱角上,沈列眼前一阵发黑,世界在黑白不明的视线中颠倒过来,火焰在向下坠落,魔气在向上攀升。
只有面前的人在这颠倒的世界中依然纯白、美丽。
钟情伏在沈列星身上,扯开他的衣襟,用羊毫笔蘸了他心口涌出的血,在他的皮肤上画出一道道线条。
沈列星能感受到落在身上的每一道线条都带着能偷天换地的强悍力量,经脉中凝滞不动的清气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开始不安地游走。
他苦笑,一张脸惨白到失血,看过来的眼神却依然是温柔的。
“连一句谎言,都不肯吗?”
钟情眼也不抬,手中笔极稳,淡淡道:“你所有之物,如今都已是我囊中之物。我何必为你撒谎?”
“既然是谎言,既然对我无情……那又为何还留着这道同命契?”
沈列星突然攥住钟情提笔的手腕。掌心的血液沾染上那截雪白的手腕,分外醒目,但更醒目的是那些同样血红的线条,从腕间断断续续蔓延到广袖深处。
暧昧的吻痕截断了它们。
沈列星看着那些线条,将死的人竟在此刻爆发出逼迫的威压。
“你替我解开了契约,却留下了自己的。单方面的同命契无异于傀儡血契,你对我……真的半点情谊也无吗?”
这一次,钟情沉默良久。
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留下这个契约,或许只是忘了,或许只是……不愿意想起。
“我不明白,沈列星。这件事有这么重要吗?我总归是要杀你的。就算我对你情深义重,你一死,又有什么意义?”
“既然没有意义,为何连骗我都不肯?”
又是沉默。
半晌,钟情扭动手腕挣开沈列星的束缚,落笔依然平静稳重、毫无错处。
“我所绘的契约都以受契者姓名催动。”
最后一笔落下,钟情丢了笔,终于抬头看向身下的人。
“我知道你的名字,所以我能杀了你。那么,你知道我的吗?”
“……”
钟情抬手,袖口滑下些许,他欣赏着裸露出来的皮肤上那些鲜红的纹路。
“你以为这是对你有情的证据?可笑,我留着它,不过是为了等待有朝一日嘲讽你一顿罢了,就像现在这样。”
他伏下身去,支肘在沈列星颈侧,歪着头看他。
“天之骄子,天道宠儿。两百年前沉煌遗迹死了那么多人,所有好处却让你一个那时候才刚出生的婴儿得了。天道围剿神族,却愿意将神明遗骸赠你,天品神器如此难得,可你的神枪却只是从最平凡的秘境中寻来。你有家世、有师承、有气运,年纪轻轻打遍八宗十六门,人人都喜欢你,敬你,怕你。”
“而我呢,一个卑微的凡人,一个低贱的炉鼎,自甘堕落,整日与腥臭的魔气作伴,用的是为人不齿的傀儡术,背信弃义以下犯上,魔尊之位也不过是唳心鸢替我夺来。”
钟情轻笑,声音褪去冷淡,变得温柔似水。
“可现在你就要死在我手里了。我真的很好奇,天道会如何救你?是一道天雷劈死我?还是突然让你觉醒什么血脉,像话本里那样高喊我命由我不由天?”
他盈盈笑着,这样近的距离,这样甜蜜的声音,这样旁若无人的亲昵,好像他们还在那个幽兰盛开的庭院。
沈列星眼前阵阵不明,仿佛又回到三天之前的夜晚,烛台滚落,黑暗弥漫,在纤细的剑伤和烛泪的灼烧中,下一刻,他们拥吻。
但这一次,幽兰香气只是环绕着他,迟迟不肯陷入他怀中。
“不过我更好奇的是……在我问你是否知道我的名字的时候,你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兰香变成甜腻的毒素,伸出蛇信,嘶嘶地自问自答:
“你在想陈悬圃,对吗——沈列星?”
曾经令人心动的三个字此刻却锋利如毒针,捣进耳膜,连带着神经都在阵痛。
受契者的姓名被道出,契纹开始不耐地震颤,沈列星却喘息着轻笑,回光返照般生出一股力气,将那颗将要破碎的心脏勉力护住,将想要逃离的清气强行留下。
“你坚持不了多久的。”钟情低声喝道,“给我!”
沈列星垂眸看着他:“你说天道眷顾于我……可为什么我最想要的,它却不肯给我?”
他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
“再、再给我看一眼你的识海吧。若那里没有我半分痕迹……我便甘愿赴死。”
钟情静静看着那双开始涣散的眼睛,支在两侧的手肘渐渐发抖,脸上凉薄的神色也无法再游刃有余地伪装。
他勉强道:“又在撒谎。我看你根本就是为了再看你未婚妻一眼。”
他垂睫掩下眼中将要满溢的水汽,藏起颤抖的双手,轻轻靠过去,额心与沈列星相抵,共享识海。
“也罢,今日是你与陈悬圃大婚的日子。指腹为婚,多好的缘分,我便成人之美,让你们再见一面。”
大概只有真正身处识海中的陈悬圃能听出这句话里倔强的悲伤。
连识海上空中终日盘旋的精纯魔气也停了,所有模糊的身影都骤然僵住,像在为什么默哀。
在这些僵硬的人偶中,只有沈列星依然栩栩如生,眉目生动,却被隐藏在不见天日的角落,连主人都不知道他的存在。
那空无一物的胸膛中传来阵阵闷响,因为没有心脏的牵引,所以一声声毫无头绪,在空旷的身体里回响。
情不知所起,恨不知所终,连究竟缘何痛苦也分不清楚。
这就是有情却无心的可怕之处。
因为有情,所以情绪会被所爱之人轻易牵动;却因为无心,感受不到这种受制于人的美好,只余下恐慌、惊惧,就像被契纹制约的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