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情立在最高一级台阶之上,目光轻巧地越过沈列星头顶,居高临下扫视着这场战斗。
他的神色自始至终不曾变化过,这般冷淡安静,仿佛前来的不是向他复仇索命的仇家,而是几位微不足道的来客。
他的视线只有在落到沈列星身上时,才会发生一点微妙的变化。
他想不到沈列星会是这个反应。
他想过沈列星或许会声泪俱下地逼问,想过他或许会干脆利落地一□□过来,就是没想到即使人证物证俱在,他也还是像个鸵鸟一样不听不看。
若这样重要的事情都要等到明日再说,那今天还需要做什么呢?
继续这场可笑的婚礼吗?
和一个叫“陈悬圃”的人成亲,对他来说竟然比找到真正的陈悬圃还要重要吗?
心中开始泛出一片刺痛,仿佛沈列星喉间的荆棘蔓延到了他的胸膛。钟情不耐烦,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从这莫名的痛楚中脱身而出。
目光落到袍摆的一点血迹上,纯白的丝缎沾染上一点红,刺眼极了,钟情有些嫌恶。
他走到一旁的烛台旁。
巨大的龙凤花烛旁,各自点着三排小蜡烛。许多已经被枪风和剑风扑灭,只剩两根花柱还在熠熠灼灼地燃烧。
钟情随手拿起一盏小烛灯,借花烛上的火焰点燃后,再轻轻放回原位。
六排小蜡烛都被点燃,火光摇晃之中,钟情默然静立。
他仔细端详着这些从喜烛上借来的火焰。
在凡尘俗世中,这些火焰理应燃烧三天三夜。只有点过龙凤花烛,才算是明媒正娶。
既然它这般重要,那便总该有什么过人之处。可钟情看来看去,它都与别的火焰没什么不同。
还是说换了真的陈悬圃来,就会有不同了?
钟情心中突然升起一丝没来由的怒意——
不过是卖蜡烛的人牵强附会罢了!
就像沈列星这个蠢蛋,明明是正道魁首、天道宠儿,可为了“陈悬圃”这个名字,竟然也能对一个妖孽、魔修豁出性命。
他突然拂袖,袖风将所有蜡烛全部推到。
烛火落到地毯上,瞬间腾腾燃烧起来。火舌卷上的钟情的袍摆,肮脏的血污被噬殆尽,而后火苗顺着火烷布蜿蜒而上,他却仍旧站在原地,在火光滔天中安静地看着玉阶上手执银枪以一敌百的人。
火焰燃烧的声音烈烈作响,火光冲天中魔气铺天盖地而来。
强烈的威压让激烈战斗中的人也能第一时间察觉,一切就像被施下静止的术法,所有人在那一刻都停下了动作,连呼吸都凝滞了。
沈列星不可置信地回头。
在他身后,在浓烈魔气汇聚成的黑色罡风之中,一头十身的怪物耀武扬威地摆弄身体,火苗四窜,贪婪地吞噬着能看到的一切。
红与黑的世界中心,有人身披火焰,遗世独立。
沈列星怔怔看着,看着那人身上的火焰渐渐熄灭,露出新雪一样干净纯白的嫁衣。看着发冠烧毁后长发再无束缚,瀑布般倾泻而下,幽兰花香仿若携剑而来,刺痛每个嗅闻的人的鼻腔。
他看着他,就像他们从不相识一样。
钟情提着花剑,迎着沈列星的视线缓缓走下台阶。
他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轻轻环抱住面前的人,贴在他胸膛处侧耳倾听。
“咦?”
他很好奇、也很甜蜜地问着,“你的心怎么还没碎?”
沈列星低头看着那双笑意盈盈的眼睛,费力地理解着他说出口的那句话。
意识到那话里的含义后,虚空之中像是有什么强大的存在一瞬间抽走他所有力量,他几乎要站不稳。银枪仓促点地,替他勉强稳住身形。
他嘴唇抖动着想要说什么,突然心口一凉。
他低头去看,一双雪白纤细的手握住刻满合欢花的剑柄,正用力抵在他胸前。
他忍不住咳嗽了一声,鲜血大口从嘴角溢出。
他听见面前人仍旧甜蜜无辜的声音:“沈列星,你怎么还不死?”
“列星!”
“沈道友!”
身后传来焦急的呼喊,那样关切,是隶属于一个阵营才会发出的声音。沈列星理当清醒过来,但胸口处的疼痛似乎攫取了他全部理智,他甚至做不到将面前的人推开,将心上的剑拔出来。
他的眼前一阵明灭不定,心脏破损处血液流动的声音如此浩大,他几乎什么都听不见,但面前的人却踮起脚尖,额头轻轻与他相触。
于是他听到仿佛顺着骨骼传来的声音。
“还是说……一定要亲眼看到真正的陈悬圃死去,你的心才会碎掉呢?”
这样近的距离,近到他们的睫毛都开始交缠,眉心朱砂沾满他的眼睛。
血红一片的眼睛中映出另一个世界,苍茫的识海、融化的冰宫殿、满地破碎的金字锁链……
还有跪坐在地上、仿佛早已死去的一个人。
识海的开放让这里的一切都轻轻颤抖着,跪着的人似乎被惊扰了,慢慢抬起头来。在与那双眼睛对视的一瞬间,沈列星便意识到——
他就是真正的陈悬圃。
他长着一张他无比熟悉的、本该属于魔尊的脸。
面前人松手,拉开距离,开放的识海重新闭合,那个跪在满地经文之中的人也顷刻间消失不见。
沈列星声若游丝:“你才是魔尊。”
钟情莞尔:“嗯。”
“你拿了他的玉牌。”
“嗯。”
“你骗我。”
“嗯。”
沈列星不堪忍受地闭上眼睛,他似乎痛到快不行了,执枪的手微微发抖,脚步轻微踉跄,差点从台阶上摔下去。
“为什么?”
“因为我要你死。”
钟情握住剑柄的手轻轻转动两分,剑刃在伤口中极其残忍地搅动着。
“只要你死,我就放了陈悬圃。他的肉身还在魔宫,由我的傀儡照看,完好无损。只要你死……”
他仰头看着面前的人,诚恳得近乎祈求般诱惑着:
“沈列星,只要你死了,我保证陈悬圃立刻就能在他自己的身体里复活。他是你的未婚妻,你这样爱他,只是看见玉牌就能将返魂丹拱手让出。现在能为他而死……不该正是你所求的吗?”
沈列星缓慢地摇头,他的视线越过钟情的肩膀,落在远处。
火焰将玉宫烧出一个大洞,通红的洞口像是连接着幽冥鬼域,无数丑陋的妖邪从那里钻出来,扑向台阶下的修士,噬咬、厮杀、嘶鸣、哀嚎。黑色魔气黑压压漫过白玉砖,玉阶之上,何罗鳗十个身体仿佛长满眼睛,每一只眼睛都目眦欲裂。
肮脏而又荒谬的世界,只有面前的人干干净净站着,任何血污落下都化作火星,在雪白衣衫上静静地燃烧一会儿,然后静静地熄灭。
像一个暗示。
暗示他们之间也是如此,无论这样牵连羁绊,烈火之后,一切如初、互不相识。
有一瞬间,钟情感受到面前这个人真的快要死了。
那双通红的眼睛似乎将要落下泪来,但终究不曾落下。他那样悲哀地看着他,似乎要就这样看到心口处的血流尽最后一滴。
“在把返魂丹喂给你之前……我并没有看到那块玉佩。”
沈列星断断续续地开口,每说出一句话就有大口血液从嘴角溢出。
“我只看到了你的脸。”
第172章
良久,钟情轻笑。
“真是动人的谎言。你们两个还真是天生一对,他为了救你,也曾对我撒过这样的谎。”
钟情反手拔出花剑,看着在剧痛之中猝然跪下的沈列星,面无表情地问道:
“真奇怪,你们正道修士都习惯于说这种颠三倒四的瞎话吗?嘴上说着一套,背地里做的又是另一套……”
他看着面前人悲哀的眼睛,话音顿了一下,随即更加冷漠地微笑。
“何必这样看着我?难道我冤枉你了吗?要我说,你可是他们当中的佼佼者啊……沉煌魔君的清气,你一个正道修士用得可还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