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攥得有些发僵,他转腕轻轻活动了一下。
身后那人投来的视线总是带着轻微的恶意,没有任何人能看出来,只有身处这视线之下的人才能敏锐地感受到。
所以郁真如很早就知道那人厌恶他,但身为被讨厌的人,他却一点也找不到原因。
但他仔细品味着刚刚那道视线的含义,没有从中感到任何不善。
心脏开始怦怦跳起来,郁真如起身,向后方走去。
头顶天光突然被遮挡住,钟情下意识抬眼,便看见那颗草中巨人就站在他面前。
依然是面无表情的模样,却做着和前世截然不同的事情:
“我不是故意选无情道的。”
钟情先是一愣,然后失笑。
“是有人在你面前说了什么吗?你想选什么都是你的自由,不必听他们。”
想了想又补充道:“也犯不着生他们的气。”
无情道系一年只会有一个毕业生,毕业率实在太惨烈,所以已经多年没有学生报考。这一届出了他和郁真如两个,可以想象最后的结局只会是你死我活。
名单一出来就有朋友跑来找他大骂郁真如不长眼睛,但无论是钟情、还是那些偏心他的朋友,他们都很清楚,郁真如其实什么也没有做错。
用郁真如的视角看,他大概也挺没长眼睛的。
“我怕你误会。”
“我能误会什么?”
钟情微笑,还要说些什么时脑中突然灵光一闪,想起前世郁真如似乎也这么对他说过。
那是在很久之后——久到他和小翠相约私奔但被郁真如逮到,日日夜夜被压在床上耳鬓厮磨,一遍一遍听身上的人不甘地重复。
“我不是故意选无情道,我不是想杀你。”
如果这个时候他就有这样的想法的话,那么这句话……
前世的郁真如竟然憋了两百年吗?
钟情一瞬间有些怔然,正巧有人推门而入,他顺势转过话锋:
“修道一途本就是能者居之,若我还不懂这个道理,就有负老师伯教导啦。”
他笑盈盈朝郁真如身后看去,腋下夹着教案走进来的老师伯也满意地回之以一笑。
“几千年前,无情道还兴盛的时候,名单一出就有学生在榜下厮杀,惨烈得很。看你们今天这样和睦,老夫死而无憾矣。”
“师伯怎么会死?师伯是要得道飞升的。”
钟情丢下立在身边的人,朝老教授走去,主动帮他整理凌乱的讲台,一面陪他追溯往昔,哄得老者眉开眼笑容光焕发。
日头微斜,窗外天光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鲜明的分界线,一明一暗,仿佛两个世界。
郁真如默默独立在昏暗的那一半世界中,看着光明之下相谈甚欢的两个人。
似乎总是这样,无论他怎样努力,只要有旁人出现,钟情的注意力就会被转移。
即使他们之前谈论的话题是生死攸关的择道,钟情更在乎的也仍然是别人——
维护那些说三道四的小妖精,赞美只是在少年班做过一日之师的老师伯……钟情喜欢所有人,唯独讨厌他。
就算看过来的视线不再厌恶,但也绝非喜爱。
钟情清理完讲台就重新落座。
为讨老师开心,他当然选择坐在第一排正中间。
余光瞥见某人在他身边坐下,钟情诧异地回头看了一眼,见那人还是一脸冷淡,这才转回头去继续听课。
第一天报道,还不算是正式上课,老教授随便侃了几句就下课放人。
他前脚刚走出教室门,郁真如就开口:
“你我还不曾比过剑。”
这下钟情是真的有些奇怪了,今天一天郁真如和他说的话加起来比之前三百年还要多。
他暗中戳了下系统:
【虽说前世我俩这个时候也没什么交流,但现在是郁真如主动接近我诶。应该不算是我OOC吧?】
系统相当自信:【你放心吧菜精。你们这是平行时空,但位面等级不变,所以相当抗造。只要你在关键节点上遵守和从前一样的选择,就不会判定你违规。】
【关键节点?你指的是我和小翠私奔,还是我们被郁真如逮到?】
【这个就要你自己判断了菜精。】
系统两眼饱含祝福,【这是你的位面。】
比剑的地点选在郁真如的洞府——一座竹林。
去的路上两人一路沉默,郁真如一如既往是个闷葫芦,钟情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出合适的话题。
尽管有过更加亲密的关系,但他其实不太会和郁真如相处。
他尤其害怕竹林里的郁真如。
遮天蔽日的竹叶之下,除了翠绿的竹竿以外便空无一物。竹叶落下铺了厚厚一层,连泥土也看不见,天地仿佛都消失了,整个世界都缩小到只剩下这座竹林。
而竹林的主人没有理智、更不知节制。
触手可及只有寒凉如水的空气,时间仿佛就此凝固。极度疲惫绝望的时候钟情甚至会很不争气地想,或许他们会永远这样纠缠下去,直到他们死去。
这段经历钟情一直刻意回避,连带着普通竹林也有些畏惧。
这个本能让他对主动前往郁真如洞府的行为心生抵触,但同时又在心底暗暗高兴。
去了竹林,就能见到小翠——两百年前年轻的、稚嫩的小翠。
这份高兴渐渐地竟然压下本能,到后半程时钟情连脚步都带着几分雀跃。
他越想越开心,不由得转头看着身侧的人轻声唤道:
“诶!”
“嗯?”
“没什么,就叫你一下。”
“……嗯。”
钟情很快移开视线,也就没注意到身边的人嘴角轻轻一扯,勾起一个极微小的弧度。
第183章
大概全天下的竹林都长得差不多,郁真如的洞府和上个位面中沉煌遗迹也没什么区别。
和凡尘间的竹林相比,这里更干净、更清幽,翠竹根根笔直挺立,入目只有满眼绿意,别无它色,如同一道青色帷幔,将内里的时空与世界之外划分开来。
帷幔之下,发生的一切都将不为人知。
踏进竹林的一刹那钟情就感觉到冷。
他分不清到底是因为林中温度的确更低些,还是因为过往记忆带来的条件反射。
为了挥散这种让人不适的感觉,钟情假意像第一次踏足这里一样好奇张望。
看见两竹有刻字的竹子时,他停下脚步。
前世他亦在这里驻足,然后开口念出那两行闪着金光的刻字。
“郁郁黄花,无非般若;青青翠竹,尽是真如。”
这是不知几百年前,当郁真如还未受灵机,这里还只是一片普通的竹林时,几位文人墨客效仿古人做竹林会时留下的。
如今几百年已过,那些人都早已作古,也并未在史书上留下什么痕迹,竹林会上的清谈阔论更是消散得无影无踪。但这两行心念一动趁着酒兴留下的刻字,恰好成了点化某丛翠竹的良机。
世人皆以为深山老林才出精怪,实际上草木鸟兽想要成精,与人的机缘是最不可或缺的一环。
若是从未见过人,它们只会任由天生天养、难开灵智。
只有见到过人,才会想要做人。
钟情明知故问:“早听闻道友自从化形便已有名字,莫非便是从这两句佛偈中得来?”
“嗯。”
阴谋得逞,钟情转头朝身侧人灿烂一笑,恍然大悟道:
“原来你叫黄花翠啊!久仰久仰!”
这句话从前他也这么说过,不过那时候他带着微妙的恶意,想要故意刺一下郁真如惹他生气。
现在便只是全然觉得好玩。
他满眼期待地等着郁真如的反应,却只是等到郁真如与他对视一眼,然后就跟烫到似的飞快扭回头去。
郁真如微微垂眸。
即使避开视线,钟情那双眼睛里宛如恶作剧成功后那般明媚的笑意依然刻骨铭心。他不敢去回想,却又总是一刻不停地想起来。
只好盯着地上厚厚一层竹叶,不错眼地打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