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叶当然没有什么好看的,他只是在想,钟情是故意的。
少年班三百年,他们虽然只是点头之交,但同年入学又一同幸存至今者寥寥无几,怎么可能连名字都不清楚?
故意装作到现在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就是为了拉开和他的距离——就像从前许多次那样。
“郁真如。”他轻声开口,“我的名字。”
“哦,郁真如。”钟情依旧笑,“还是黄花翠比较好听,你说是吧小翠?”
小翠——这名字有点太亲昵了。
郁真如有点受不了地微微侧首,如果不是身边人看着,他甚至想要不顾仪态地去按一按胸口,把那里淤塞的泥淖锤散。
这神态落在钟情眼中,就好像是面前的人并不喜欢这个名字。
不过他完全能理解郁真如不肯喜欢,前世的郁真如也不喜欢。大概全天下能接受自己叫小翠的妖精也只有那个傻瓜了。
调戏完毕,该做正事。
钟情额心血线一闪,一柄石剑赫然出现在手中。
剑身造型古朴,毫无装饰,连石头的纹路都未打磨去。在剑鞘中时显得毫不起眼,真就像一块石头,拔出来时才发觉剑身上石衣皲裂出无数细纹,每一道裂纹都涌动着红光,像鲜血、像岩浆。
鲜血岩浆碰撞之下,嗡鸣声激荡不休。
“此剑名神秀。重达一亿九千七百四十二万斤,是我将一整座石山炼化而成。这山是我当年悟道的道场,峰高入云,气象万千,是以造化钟神秀。”
钟情挥出一道剑气,随后收剑背在身后,很客气地一抬手。
“郁道友,请。”
郁真如闭上眼。
再睁开时,面前已经横着一把青色的细剑,安静地悬浮着。
“此剑名诛翠。”
他指尖轻轻挑起那柄剑,剑刃薄得几乎透明,仿佛马上就要融化进空气中。
“竹叶所化,不胜一羽。”
钟情很大度地一挥手:“郁道友先请。”
再一次听见这个称呼,郁真如稍一皱眉,随后摇头。
“你先。”
钟情轻哼一声:“看不起我?虽然你的确在原形和机缘上都胜过我,人人都视你为无情道接班人。但就算我日后必死无疑,那也是不知多少年之后的事情了。何必现在就可怜我?”
郁真如忍不住上前小半步,又很克制地收回来,只是眉心蹙得更加厉害。
“我不是故意选和你一样的——”
“知道了知道了。”钟情打断他,好笑道,“郁真如,你还真把这个放在心上了?”
话音刚落他便想起来前世郁真如活活把这句话憋了两百年,钟情悚然一惊。
这哪里还只是“放在心上”?这都吸烟刻肺,就差走火入魔了!
这该不会就是那株杂菌吧?
但他转念便否认了这个猜想。
郁真如应该不是这么有道德的人。他若真这么看重先来后到,也做不出后面横刀夺爱棒打鸳鸯的事情了。
不过钟情还是开解道:
“你既然要论先来后到,何不论个彻底?你我虽是同届入的少年班,可我化形和悟道都比你早,更是在入学之前就已经认识了授课老师。”
“若你我按学院派的方式起名,合该我是草精A,而你是草精B。”
脑海里系统不可置信:【什么!原来菜精你其实是草精的吗!】
被它这么一打岔,钟情差点接下来要说什么都忘了。他一心二用,这时候也不忘抽出时间来安慰系统。
【是野菜还是野草都没差。我喜欢你用你的方式叫我,因为重点本来就是你,而不是方式。】
系统老脸通红,嗫嚅半天都没说出个什么来。
钟情转而继续对郁真如道:
“我承认我或许天资不如你,但现在你我都不过是金丹真人,谈天资还早了点。还愣着干什么?动手!”
纤细青剑翩然落下。
似乎听进去了他的话,这一剑虽不算使出完全力气,却也绝算不上放水。
钟情侧身避过,顺势也攻出一剑。
双剑交汇,青色竹叶在石头的对比之下显得纤弱可怜,却有着四两拨千斤的力道,让所有攻击都如同落在棉花之上,软软地被弹回去。
但柔软只是表象,面前的人看似动作不紧不慢,实则剑气挥出时快得密不透风、泼水难入。
这些剑锋虚虚实实看不真切,似乎毫无威慑力,但只要对战者稍有不慎,就会有一枚竹叶直刺关窍而来。
钟情双眼一亮,本来只是想走个过场,现在也被完全激起兴趣来。
前世他并没有这样早就和郁真如结识,都不知道原来这人还是金丹期的时候就已经对剑法颇有心得。
自创剑法,这可是许多化神期大能都做不到的事情,都可以单独开宗立派了。
上百回合后,两人默契收剑。
郁真如负手而立,坦然承认:“我不如你。”
比到最后已经近乎喂招,无需再多说什么,胜负已分。
有心得归有心得,到底还太年轻,修为不够,剑法的花俏并不能完全弥补剑材的弱势。就算是同为两百年前的钟情在这里,一样能战胜他。
钟情也不谦虚,笑道:“都说你是草精B了。”
剑尖轻轻点地,划拨着地上的竹叶,始终没有被主人收回灵台中。
钟情犹豫了一下,这才有点小心翼翼地开口:
“那个……你能不能把小翠、咳咳,我是说诛翠,把它借我看看?”
见郁真如一双黑眸似有不解,钟情急忙将自己的剑双手奉上。
“我没有恶意的。我不会对你的剑做什么,我可以发心魔誓。你要是还不信,就把我的剑也拿走,行吗?”
郁真如似乎有些迟疑。
本命剑何其重要,是剑修的身家性命,何况他们还是你死我活的竞争对手。钟情也知道这样的请求太不合时宜,心中叹息一下,正要收回手,就感到掌中一轻。
随后被人放入轻盈冰凉的某物。
“双剑相交,彼此互有共鸣。你想品味我剑中属于神秀的剑意,我岂会不允?只是你可知……”
见他似乎无法说下去,钟情笑着续道:
“我怎会不知?这是道侣之间才会做的事情。不,用道侣还不准确,应当说爱侣。”
钟情万分珍惜地握着手中竹叶剑,望着它的眼神温柔似水。
“可是郁真如啊郁真如,你我都到这个地步了,还在乎这些规矩吗?都说朝闻道夕死可矣,若今日能品出真意,来日就算让我死在诛翠剑下,又有何不可呢?”
“……我不杀你。”
面前人万年不变的语气似乎强硬了几分,还带着不知从何而来的、莫名其妙的薄怒。
“你以后也不要再说那个字。”
“哪个字?”
钟情微怔,随后回过神来。他心中笑话郁真如一个逆天而行的修道者竟然还避讳“死”字,脸上则宽容地莞尔笑道:
“好吧,我再不说了。”
他挥挥手,表示自己要找一个清净地方独自悟道。
原以为还要费一番口舌,没想到两百年前的郁真如这么好说话,不仅轻易就将本命剑给了出去,本命洞府也二话不说拱手相让。
他替钟情找了一处石桌椅以供落座,随后便转身离去。
待他离开后,钟情坐下来,神识随意荡开在周边一扫,没感应到任何窥伺。
一片毫无束缚、任他所为的竹林——钟情一时间都还有些不习惯。
自嘲笑过几声后,他将诛翠剑放在桌上,指尖细细滑过剑身上每一道细小的经络,最后落在剑口处的两个细长的篆字刻纹上。
诛。
翠。
主人是一丛翠竹,本命剑却偏偏叫诛翠。
钟情唇角微弯,眼中带着连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极其温情的笑意。
他趴在石桌上,枕着手臂,另一只手仍旧在青剑上抚摸游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