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分不清了。
记忆开始错乱,色如寒冰的人上前来冷淡地与他对视,满面笑意的人反倒向后退去,目光沉沉,越过旁人的肩膀,朝他远远望过来。
曾经觉得他们那么不一样,现在却觉得他们相似到根本无从辨认。
不,或许不是相似。
而是从一开始就有人在刻意伪装。
钟情猛然睁开眼,呼吸急促。
对,就是伪装。
装成他喜欢的样子,以为这样就可以取代小翠。
钟情猛然切断和系统的连接,在电子音震惊的惊呼中迎上面前人的视线。
“阿情做噩梦了吗?”
那双黑瞳中涌动着无数暗流,阴郁森寒,可他唇角却还在微微勾起。
“一直在叫我的名字。”
钟情冷笑:“我分明叫的是小翠,跟你有什么关系?”
郁真如眸光一凛,很快又化开,温柔地抚摸钟情垂在鬓边的长发。
钟情扭头避开。
这些日子这个人不知道给他喂了什么,他剪短的头发一下子长到很长,坐下时长发曳地,发丝绵软顺滑汇聚成一汪墨潭。
再披着郁真如的广袖道袍,衣衫不整落拓不羁的模样,若不看眼角飞红,倒像是一个竹林隐士。
郁真如拈着他的鬓发,在指尖缠绕把玩,声音轻柔道:
“阿情现在看起来,就像是三百年前初见的时候。”
钟情对他的回避话题很不满,扯回头发,没好气地说:
“可惜三百年已过,我已面目全非。即使你让我长出长发穿回古装又如何?难道这样就能回到三百年前吗?”
郁真如弯了一下眼睛。
忽然柔和的眼部弧度趁着依旧冰冷无情的眼神,怪异到让人心惊。
“至少,我们已经回到了两百年前,阿情。”
钟情一惊,对上那双冷淡清明的眼睛,他突然反应过来。
“你想起来了。”
他皱眉,“刚刚我和它们的对话,你也都听见了?”
“我如果不想起来,阿情还要做多久的鸵鸟呢?你根本就分不清我们,无论是审判者还是监管者,无论是郁真如还是诛翠剑……”
“你根本就分不清。”
最后半句简直像是从喉间逼出来一般,字字阴狠不甘。
又凝视片刻,才恢复如常,朝沉默的钟情微微戏谑地一笑。
“阿情怎么不说话?是在想该如何解释吗?是早已移情别恋于我?还是一开始就从未爱上过他?”
钟情相当冷静:“我会认错,是因为你在欺骗我。”
稍顿片刻,明知有可能让激怒面前的人,却还是忍不住问出口,“他不会陪你玩这种自欺欺人的游戏。你对他做了什么?你控制了他?”
良久,面前的人移开视线,不知看向何处,仿佛对钟情的话并不在意。
“你还是这般偏爱他,阿情。他就这样好吗?”
钟情眼帘在听到“偏爱”二字时轻颤一下,然后垂眸,别过脸去。
他几乎是在半祈求地劝告:“这不是好与不好的事情,只在于对与不对。”
“他是对的,我是错的?”
“……难道不是吗?”
钟情抬眼看去,才发现面前人已不知何时转回头来,正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他很努力才没有逃避这道目光。
“你我必然是不死不休的关系,婚约也是为了证道才许下,婚礼上说得再好听,也掩盖不了我们终将磨刀霍霍刀剑相向的事实。”
“郁真如,你总说我是骗子,现在你也骗了我,我们之中到底还有什么是真的?这样一段虚伪血腥的关系,难道你还要说我们是彼此对的人吗?”
郁真如嘴角浮出一线冰冷的微笑。
“他是我的本命剑剑灵,也是我的心魔。你亦和他注定不死不休,阿情,你却要说你们是对的吗?”
“至少他不曾骗过我什么。小翠从不说谎。”
“前世他确实不曾说谎,因为你满心满眼都只有他,对我不屑一顾。他有什么必要说谎呢?可这个位面,阿情,你只是对我好了那么一点而已,便足够让他患得患失。要不猜猜,他说了一句什么谎言?”
钟情皱眉,并不相信他的话。
“何必挑拨。小翠生性疏朗光明,怎么会受我影响改变本心?”
“生性?本心?”
郁真如像是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般,畅快地笑了几声。
“不过是竹叶生灵、心魔化形而已,何来的生性和本心?他说你这颗心脏曾经为他跳动过,因为你爱他……这样拙劣的谎言,难道就因为出自于他口中,你就毫不怀疑吗?”
提起心脏,钟情呼吸一滞。
胸膛处的某物似乎也因为这一口缺失的氧气满了半拍,仿佛在那一瞬间它真的与他融为一体。
但这到底是别人的心脏。
“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你要装成他的样子来骗我?”钟情紧盯着面前人,“为什么他会站在你身后,不解释也不拆穿?”
相比起他的急迫,郁真如显得格外闲适,因为这份闲适所以显得薄情寡义。
“无论剑灵还是心魔,都是主人的奴隶。在他彻底反噬之前,我对他有绝对的掌控权,是生是死,不过在我一念之间。阿情,你不是早就知道这一点吗?”
“……小翠顾念情分,故而迟迟不愿意伤你。郁真如,你就是这样回报他的吗?”
钟情失望至极,起身就要去寻诛翠。
却被人半途拉住手腕,轻轻用力就腿软跌进那人怀里,笼在袍袖之下,动弹不得。
“阿情想去哪儿?”
“离开这里。”钟情喘了口气,抬眸时目光清凌凌看过去,“我要离开这个位面。”
他用的是极认真的语气,比方才那句“不死不休”还要笃定。
郁真如原以为自己会生气,空无一物的胸膛到现在还在撕裂般痛着,可他竟然还在神色如常地微笑。
“阿情想离开?很简单。就和上一次那样,杀了剑灵,反噬剑主,破除情障,得道飞升。”
“然后——破碎虚空,永不回来。”
钟情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你都说了这是上一次的事情,已经做过的事情为什么还要做一遍?郁真如,距我们的位面已经又隔了整整六段人生,六次轮回,为什么你还活在过去!?”
“阿情。”
郁真如很温柔地唤他。
“你不也活在过去吗?”
“……”
“那是为爱而生的心魔,他毫无自我地爱着你,所以你喜欢什么样子,他就会变成什么样子。你始终爱着一个幻象,而你却以为那是他的生性和本心。”
“……不。”
钟情摇头,终于想出一个可以反驳的漏洞。
“他已生出灵智。即使如你所说,一开始他灵智薄弱,一行一动皆是在模仿我的喜好,但后来他灵智强盛不再受任何人掣肘,这些也已经融入他的根源,与他密不可分。他不是幻象,也并非没有自我。”
他说话是语气平和,只是在正常不过地讨论与解释。相比起之前他们那些互相捅刀子的话,这一段甚至可称温柔,但面前人却落下泪来。
“可是阿情,若能被你那样精心爱护上整整百年,我也可以变成他的样子。”
他任旧倨傲地微微抬着头,眉眼唇角微弯,似乎一切胜券在握,似乎不知道有一滴眼泪已经将他出卖。
钟情霎时失语,怔愣之中仿佛听见有熟悉和煦的声音在耳畔说:
“我会变成他现在这个样子。”
“你看见他,也就看见我了。”
钟情突然意识到,原来这些在很早之前就已经流露出蛛丝马迹,但他却什么都没发现——
因为他也活在过去。
看上去得道飞升破碎虚空,实际上还被困在原来的位面不得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