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伪装都顷刻间消散,几片竹叶委地,露出面前人墨色长发和青色道袍。即使被这样质问着,依然神色淡然,嗓音柔和。
“如果我一早就告诉你,阿情,你会怎么做呢?”
他逼近一步,唇角虽浮着一丝隐笑,看来的视线却比之前那些荒唐时候还要迫人。
“是会像爱诛翠那样爱我,还是像抛下我离开一样,也抛下诛翠?”
钟情理所当然道:“我既然已经动情,自然是一视同仁。谈何抛下?”
“是吗?那阿情可还记得当日知晓我的心魔乃是为你而生,面对我整整三百年的情谊时,对诛翠说的话吗?”
钟情瞳孔微缩。
他想起来那那时他说了什么——
小翠,我们以后不要再见了。
见他神色,郁真如眼中闪过一丝隐痛,随后却故作无所谓地微笑。
“阿情,我了解你,远胜于你自己。无心之情便如无根浮萍,不过风吹雨淋,便会消散而去。你只是动情,却未曾动心,所以无论对我还是对他,都不过一晌贪欢。一旦这欢愉变成麻烦,你便会弃如敝履。”
钟情摇头,想要开口反驳,张口时却发现自己竟无言以对。
郁真如看出他的沉默,心中宛如有千万根针扎,刺得他鲜血淋漓。
“阿情,你想做人,可你只想做一个好人、圣人。你会爱上人,可你也只肯爱一个好人、圣人。你觉得诛翠良善单纯,就将他视若珍宝;你认为我阴郁狡诈,就避我如蛇蝎。可是阿情,这些本就是一个人的两面……”
“阿情,你这般迷恋人族,总觉得人间样样都好,为此不惜身死道消也化形成人。可你在垒枯丘修炼近千年,千年战乱,难道就只看到那滴母亲在丧女之痛时落下的眼泪,而不曾看到旁人易子而食的惨状吗?”
“……他们是逼不得已。”
钟情终于挤出一句辩驳,却垂眸看着别处,不肯对上面前人的眼睛。
“阿情这样体谅他们。我是阿情的道侣,有婚书为证,你却不愿怜惜我分毫。”
郁真如轻笑,笑声中带着些许黯然的冷嘲。
他轻轻抚摸钟情的脸颊,在怀中人看不见的地方深深凝视着他,仿佛在看一件即将忍痛拱手让人的珍宝,一双黑瞳之中血丝密布。
“阿情说的对,他就是我,我就是他。我们本应当为一体,可你却只爱他。你只爱他那一部分的我,一旦看见我的另一部分,就吓得连他也不要了。”
钟情怔怔看着他,不明白为何到了这个时候,分明已经将全部都说开,面前的人却还是一口一个“他”和“我”。
他嘴里轻轻松松说着合为一体,眼中暴戾的恨意却仍旧在势不两立、不共戴天。
明明都是他真身上的竹叶所化,他唯独不肯接受他与诛翠本为同一人。
为什么?
为什么单单对小翠这般狠绝?
冰凉指尖落在他眉心,轻轻划过那里光洁的皮肤。下一刻钟情额间隐隐发烫,血红竖纹浮出,神秀剑破空而现。
郁真如攥着钟情的手,握住剑柄,缓缓抽出剑鞘。
青色剑光中血气翻涌,一寸寸从石衣中显露出来,被连日的压迫封闭逼得狂躁嗜血。
“何必等到明日?不如现在就动手。他是我的本命剑,杀了他,便能重创我。然后,阿情便可以像前世那样离我而去……”
他渐渐不能再说下去,因为面前人看他的眼神如此静默哀伤。
良久,他才继续道:“我愿意放你走,你该开心才是,阿情。”
“我明明可以不沾任何因果便离开,可你却要我用你们的命做代价交换。我怎么能开心得起来?”
微顿片刻,钟情抬头看他,执着于一个答案。
“你为什么这样恨他?若是你觉得我对他偏爱,可那些任务位面里,我总会对其中一个你百般偏爱。你为什么不怨恨那些‘你’呢?”
郁真如静静听着他的问话,听到一半是唇角便已荡开笑意,听到最后时更是不可自抑地低低笑出声来。
那是相当善意的微笑,却也是相当凄凉的,如同在观赏一处结局既定的悲剧。
他喉间动了动,却没有立刻说出话来,似乎对这个悲剧已经无力回天。最后,他只道:“睡吧,阿情。”
他揽住怀中人的腰,埋头在他颈间,闭上眼,再无旁的动作。
“陪我睡一会儿,我太困了。”
钟情任由他抱着,侧躺着看向窗外遮天蔽日的竹林。
大概郁真如真的已经疲惫至极,连他的身外化物也陷入沉睡。整片竹林一丝风也没有,万物静止不动,仿佛连时空都停滞了。
钟情知道是因为自己。
一定是最后那句话有哪里刺激到了郁真如,才让他突然之间变了态度。
他将那句话翻来覆去回想,仔细辨认记忆里面前人每一丝神情的变化,可还是百思不得其解。
不知想了多久,天色渐渐沉了,钟情迷迷瞪瞪几乎要睡着,并且在入睡之前就已经深知那将是无比甜美的、静谧的、如同死亡一样的安睡。
陷入沉睡的前一刻,钟情猛然睁开眼睛。
他闻到了一缕死气。
如此缥缈淡薄,压在铺天盖地竹子清香下,显得毫不起眼。只有在这样极端静谧的情况下,才能稍稍透露分毫。
他心中思索着这缕死气会是来自何处,却在下一瞬间突然想到——
在他与郁真如最后的对话之中,他将任务位面里所有的角色都称作‘其中一个你’,却唯独把小翠称作‘他’。
话出口前他并未想太多,现在却觉得是那样怪异。就好像……
“从来不是你不肯承认你与他本为一体,而是我。”
一片黑暗之中钟情开口。
“对吗?”
他开口的一瞬间,身侧郁真如便蓦然睁眼,却只是失焦看着虚空某处,没有答复。
“你说你的心魔是为我而生,也随我的心意变换。所以只要我一日认为光明和黑暗泾渭分明,就像你与他一样,那么……你们就会一日如我所想的那样,势如水火,厮杀不休。”
钟情嗓音干涩,每一个字都是硬生生从喉中逼出来的。
他想或许他从前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只是那些时候他的脑子都像此刻他的声音一样,宁愿罢工也不肯去面对。
郁真如说他是个鸵鸟,果真是如此。
掌心传来刺痛,钟情低头去看,才发觉神秀剑柄处的刻纹已经深深硌入皮肤。
“就因为我是个鸵鸟,郁真如,你便要寻死觅活吗?”
他丢开神秀,一把扯开横在小腹上的双手,翻身骑上郁真如腰间。
“你身上的死气从何而来,说!”
第196章
郁真如轻笑,掌心握住身上人腰间,开口时嗓音柔和:
“阿情,你这个姿势……会让我误会的。”
“是那株杂菌?它感染了你?你在腐烂吗?”
“竹子病虫害学得不错。”
“郁真如。”
钟情唤了一声,然后沉默。
他静静看着面前的人,现在他将脑袋从沙子里拔了出来,郁真如却又变成鸵鸟一头扎进去,顾左右而言其他,对面前这样紧迫的事视而不见。
良久,他开口:
“你从前对我说,无情有恨。我那时候不能理解,想着无情就是无情,既然不会爱,也不该会恨。可是我好像曾经有一段时间,真真切切地尝到过恨的滋味。”
“你样样都比我好,所以我嫉妒你,刻意忽视你。但越想要远离,就越忍不住会去关注。你以为只有你一直在暗中看着我吗?若我没有也时常注视着你,又怎么会这样精准地每次都避开你呢?”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怪异到让钟情不敢接近、不敢触碰、更不敢深思。
他讨厌在想方设法回避郁真如之后还是能在不经意间遇见,因为这会让他感到挫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