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每次余光瞥见那个讨厌的身影时又总会感到妥帖,好像这个世界一直都是如此,一根藤菜身后就该跟着一丛竹子。
他喜欢一切永恒不变的东西,就像植物喜欢泥土。
“因为没有心,所以无法感受到爱上一个人的快乐,只会因为患得患失而感到无穷尽的恐惧。所以为了一切永恒不变,无情之物会宁愿远离所爱,甚至杀死所爱——上个任务位面的我就是这样做的。”
“这才是无情有恨的意思,对吗?这里的‘恨’,也不单单只有‘恨’,是吗?”
身下的人双眸微阖,半睁的黑瞳中无比安宁、清亮地倒映着钟情的身影,像是正在争分夺秒地凝望他,又像是已经是神游天外,堕入虚空,唇角勾起仿若陷在一场美梦之中。
钟情俯身,擦去他眼角一滴渗进鬓发中的眼泪。
指尖处的眼睫轻轻颤抖,仿佛一场美梦被惊醒。
他想起很久很久之前也有一个人像这样落下泪来,对他说——
感知到爱的那一天,我感到无限的恐惧、寒冷。
然后,我学会了眼泪。
钟情叹了口气:“真抱歉,郁真如。这是你第一个任务世界就想要告诉我的东西,我却到现在才弄明白。”
“明天系统会在人间打开一条通道,或许离开这里后,我就会找到无情之恨背后的答案究竟是什么。”
他微笑着轻声邀请,“郁真如,跟我一起走吧。”
“……我不能,阿情。”
“为什么?我明白得太晚,你已经不想等我了吗?”
“你知道我会永远在你身后。”
话音落下,黑暗之中互相注视的两双眼睛同时泛起笑意。不再是重重谎言之下伪装出的嘲讽与憎恨,而是揭穿一切后彼此心知肚明、心领神会的快慰。
“是,我一直知道。”
钟情躺下来,牵着身旁人的手,仰头看着头顶茂密的竹叶。
“好吧,既然你不走,那我也不走了。”
郁真如侧首,目光在黑暗之中沉寂如海。
“可是会死的,阿情。主神不会放过杀我的机会,哪怕牺牲你。它永远会做对的选择。”
“随它去。人固有一死。”
“可你不是人,你已经得道成仙,本该永生。”
“你亦以鬼修之身成仙,你也该永生。你又为何要寻死呢?太无聊了,对吗?勘破七情六欲之后,上任仙职,在三千界不断穿越扮演别人的人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但永远成不了真正的人。”
钟情闭上眼睛,轻笑一声。
“做不了人,这一切又有什么意思?不如和你一同归去,就像……其他所有竹子和藤菜一样。”
话未说完,怀中突然扑进一具沉重的身体。
有人紧紧抱住他,狂热的亲吻落在眼睑、脸颊,仿佛再也戴不下去那张淡泊宁静的面具,被情|欲催动着失去理智。
钟情搂上他的脖颈,在亲吻的间隙喘息着笑道:
“刚刚我骑你身上的时候,你要装正人君子。现在我下来了,你又开始乱来。郁真如,你就这么喜欢和我作对?”
潮湿温热的亲吻终于结束,郁真如双肘撑在钟情两侧,深墨色与琥珀灰的长发彼此交织,在这人为分割出的细小空间之中,他们的视线、呼吸,也彼此交缠。
“因为方才你坐在我身上说的每一句话都美得像梦。你似乎在暗示我什么,只是我太懦弱,阿情,我不敢去猜。”
“我爱你。”
“……”
“不够吗?”钟情安静顺从地看着身上的人,“这句话我一共缺你多少遍?给个数,我照单全——”
话未说完就被再次吞吃入腹,舌根被吮吸得发痛,像藏于深海的贝类,被强行撬出壳盖。柔嫩贝肉第一次暴露在阳光与空气之中,敏感地感受着身上人每一分沉重的情谊。
良久,郁真如终于停下。
他枕在钟情身侧,下巴轻轻摩挲着他的头顶,嗓音餍足地轻声开口。
“你得离开这里,阿情。”
闻言钟情睁眼,看见颈侧的人手心在空中轻轻一握,那缕死气立刻断绝。
“没有人能杀死我,那株杂菌不行,主神也不行。”
钟情感受着那一握中蕴含的强大力量,仿佛硬生生切断了这个世界与其他三千界的联系。现在他们宛如海上孤岛,隐藏在迷雾之中,再也不会被人找到。
这种力量就像他在主神办公室里看见的那张意识网络,明明就在眼前,却又无处不在,于无形之中掌控着万物,只要心念一动就能降临三千界所有地方。
钟情突然想起那时候主神中似是无意间提起的一句话:
“为了方便审判和监管,三千界所有位面都接入这张网络。”
审判和监管……
钟情微惊。
“你控制了主神?你感染了它?还是说……你就是它?”
身侧人轻描淡写地回道:“都算是吧。”
“……”
钟情扶额,“我算是服气了郁真如,你居然还真能统治世界。”
“我只是为了找到你。”
郁真如微笑,十指相握的手稍稍用力,“因为我有一个礼物要送给你。”
“所以阿情,你明日需要去赴约。别怕,我会陪着你。”
“我想,你一定会喜欢这份礼物。”
钟情转头看去。
黑暗之中他看不清身旁人的脸,但那声音剥离了所有不甘憾恨,只剩下即将得偿所愿的圆满。
于是,他也这般圆满地答应道:
“好。”
*
城市中心,金属大楼高耸入云。
站在上面放眼望去,一切高耸入云。修士的身体耳清目明,只要愿意,甚至能一眼望到遥远天边那座竹林。
钟情垂着腿坐在天台边缘。
上次来时他的打扮尚算时髦,这次则跟身侧的人一样,宽袍大袖,青丝飞扬,像两个刚从古墓里爬出的老古董。
与这世界格格不入。
广袖下两只手紧紧相握,共同看着面前这个已经将他们远远抛下的世界。
郁真如身上的死气越来越淡,仿佛来自主神的暗杀在一点点消失,那株能感染一整片竹林的杂菌在一点点被剥离。
死气全部消散的一瞬间,一道惊雷划过。
青紫闪电在天空炸开,宛如兽爪,将那里撕出一道裂痕。裂口之外裸露的界壁宛如一张血盆大口,吞噬掉所有光线,狂风骤起,云层瞬间变得乌黑如墨。
地上的人族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去,这大概是自他们出生以来第一次见到头顶天空如此风云骤变。
钟情原以为这就是系统半辈子挖出的逃生空间,正要笑话怎么会有人逃命逃得这样声势浩大。
却看见诛翠剑从身侧人的灵台中浮出,浑身浴火,黑白二色的火焰铺成一条大道,直直通往天边裂缝。
钟情嘴角的笑意渐渐消失。
到现在系统也不曾出现,而界壁之外的那个地方他无比眼熟。
地府、黄泉、忘川,曾经他亲眼看见塌陷的一切都在重建,而重建它们的力量他亦无比熟悉。
那是郁真如身上消散的死气。
钟情的手开始发抖。
“我居然忘了……你是鬼修。你本来就应该浑身死气。”
郁真如微笑,握着他的手稍稍用力。
“从死门直接去往地府,即使是夺天地造化为己用、被天道厌弃的修真者,也能像凡人一样转世轮回。阿情,你可以做人了,你不高兴吗?”
“我的确骗了你很多次。可是郁真如,昨夜字字句句,皆发自肺腑。”
钟情回头,看着面前的人,眼眶微红,“你不信我吗?”
“我信。”
郁真如轻轻叹息。
曾经他那样想要面前的人双眼只看向他一人,现在却是他亲手捧着面前人的脸,放他看向一旁无边无际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