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得艰难,看不清,听不实,双脚像是踩着棉花。
偏偏厉鬼使劲浑身解数,都没法让他感知到自己的存在,沈辞青偏偏像是生怕他还不够痛苦、不够绝望,不够心肺俱裂似的。
沈辞青开始试验。
十分耐心,一点也不急地,一个办法、一个办法试。
“朕……走不动了。”
沈辞青靠着那粗大廊柱,伸出手,用那种很笃定会有人来抱的姿势和态度,理所当然等着,等着。
什么也没有。
好吧。
沈辞青又换下一个:“朕很寂寞、很痛苦,夜夜难寐。”
“朕想睡觉了。”
年轻的帝王垂着睫毛,抛出那个曾经的诱饵:“没人给朕暖床。”
他甚至特地在声音里加了些微不可察的、模仿出来的委屈。
……还是什么也没有。
好吧,好吧。
沈辞青轻轻叹了口气——他并不怆然、并不凄绝,甚至没有多少被愚弄和抛弃的愤怒,仿佛对这一切早已习惯。
一切都是习以为常……既然这样。
那就去批奏疏罢。
皇帝就是干这个的。
沈辞青孤身一人,带着一缕快要发狂、恨不得诅咒天狗来吞了这该死太阳的稀薄鬼气,用了大半个时辰,走走歇歇,摸索着慢慢回了寝宫。
叫那些吓得要死的宫人手忙脚乱捧着,换了柔软舒适的衣料,又随便捉了个小太监,给他念奏疏上的字。
就这么拖到日头西沉、天色渐晚,终于那一点逼鬼发疯的暮色滚下了山,浓烈鬼气扑向寝宫。
寝宫很清静。
小太监趴跪在地上,发着抖念奏疏,头也不敢抬,念了太多,嗓子已经哑得快发不出声。
那些批好的奏疏已有小山高,随意堆叠在御案的一侧,沈辞青单手支着额,仿佛闲适,懒洋洋听着那发抖变调的尖细嗓音。
风一吹,狼毫笔砸在地上。
化在厉鬼怀里的躯壳滚烫绵软,已经发起了高烧。
第85章 琉璃【新内容】
红烛猝然噼啪爆开。
滚烫烛泪混着火星四溅飞射, 小太监念那奏疏念得昏昏欲睡,被骇得一激灵,睡意顷刻全无, 战战兢兢惶恐抬头。
正撞上那显然非人、挟着怵目幽幽鬼火的狰狞黑影。
“……鬼!”
惊惧尖利的嗓音撕破茫茫静夜,小太监魂飞天外, 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拼命向后逃窜:“鬼!救命,鬼啊——”
何止蜡烛!
这可恨寝宫之内,所有虚妄的、碍眼的、没半点用处的光源, 都尽该灭了算了!
那烧着的灯火, 琳琅精致的宫灯, 苟延残喘的赤红炭盆,在惨叫声里接二连三爆裂,掀飞灼人火星, 覆灭一片灰暗冷烬。
本来灯火鼎盛的通明寝殿,顷刻间陷入一片幽暗混沌。
厉鬼周身那漆黑怨力激烈翻涌,如同千万条嘶嘶作响的狰狞黑蛇, 不受控制地暴戾刺出, 扑向那些惊恐哭嚎、乱跑乱逃的侍奉宫人,几乎就要择人而噬。
……却又在望向怀中人时, 猝然刹住。
沈辞青柔软地依偎在那冰冷浓稠的鬼气深处。
张着那双灰蒙蒙的眼睛, 苍白脸颊上,高热的潮红刺目燃烧,嘴唇干裂起皮,稍微动一动,就在边缘沁出一点殷红血珠。
即使这样。
即使这样……年轻的帝王依然像是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不知道难受,不觉得痛苦, 甚至心情很好。
甚至试图抬手,轻轻摸索他的面目:“啊……”
沈辞青软软仰在鬼气里,神情柔软、天真、安宁。
甚至透着些许相当好哄的、很容易就不生气了的……仿佛终于等到了什么的满足。
像那个幼时记忆深处,和他赌了三年的气、三个月的气,又赌了三天气的小小天子。
明明板着张玉雪可爱的小脸,冷冰冰地不理人,却又在秋日的暖阳下不肯回宫,在御花园里抱着膝盖,不准任何人碰,死犟等他。
直到夕阳西下,落日熔金,被那金灿灿的落叶往身上轻轻盖了一层,支撑不住沉沉睡去……被策马闯宫、一路急匆匆赶来的他跪在地上,轻轻托着后背,小心抱起来的时候。
认出是他,黝黑眼瞳深处刺出的冰冷戒备,就碎成一片迷人的柔软幻光。
还是会迷迷糊糊露出笑容的小孩子。
小小的、柔软的温热的一团,隔着薄薄衣料,贴在他的心口,握着他的袖子。
“舅舅。”小小的沈辞青轻声说,“你回来了,不走了,是不是……”
“你又要青儿了……”
“……是吗?”
那模糊的记忆穿透时光,与牵住鬼物幻化出的衣袍、修长苍白的手指叠合,明明清雅端方如亭亭青竹……可稍一用力,透过衣物,却只抱住一具冰冷枯瘦的耗竭躯壳。
沈辞青的嘴唇轻轻地动:“舅……舅?”
一声,一声。
沈辞青叫他:“舅舅……”
肆虐狂暴的怨力被抵死克制,没有在这长明宫内大开杀戒。
厉鬼死死裹着他,浓稠鬼气深处,被拼尽全力、一点一点克制着……柔软下来。
即使这样,仅仅是怨力那森寒锋锐的微末余波,也已将那些简直是废物的太监宫人削了精心梳理的发髻、浑身上下衣物绞得粉碎。
这些废物吓得魂飞魄散、屁滚尿流,一个个如同抽了骨头,烂泥般瘫倒在地,一声不吭昏死过去。
……
“辞青,听得见吗?”
厉鬼拢着他的头颈,声音沙哑急促,藏着悸栗颤意:“你病了,不能再这样下去,你的身子会撑不住,叫太医……”
慌乱刺耳的鬼音渐渐转弱、停顿。
因为沈辞青看起来全然不像是听得见——那闲不住的年轻帝王,明明已病得深重、病得支离,像是副一碰就散的苍白脆弱骨头架子,却还固执地折腾。
嫌不舒服。
嫌无聊。
沈辞青皱着眉,脸上露出不适的焦躁,像是被无数看不见的丝线缠绕上来,牵扯、操控、捆缚。
像是只被困在笼中的鸟。
那只苍白枯瘦的手,摸索着握住了一片碎裂的琉璃灯盏残片,发现锋利,就毫不犹豫往身上划去。
“辞青——!”
厉鬼劈手夺下,惊得神魂震颤嗡鸣,几乎叫这寝宫也一道战栗起来:“你做什么?!?”
“难受……”沈辞青不知听还是没听见,只是吃力翕动着烧得干裂的嘴唇,低低呢喃,咕哝,“朕被……朕被绑住了,舅舅,你看啊……绑得这么紧,朕动不了了……”
他的声音透着柔软的含混鼻腔,仿佛满是孩童般的委屈无助,执意把枯瘦的胳膊伸给厉鬼看。
寝衣宽大的绸绢袖口滑落到手肘,露出细得惊人的苍白腕骨,小臂。
那上面分明什么都没有——除了一只惊飞的灰蛾。
除了交错的、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的,交错纵横,陈旧盘踞的无数狰狞疤痕。
厉鬼正急着找水给他润唇,猝然定住,动弹不得,死死盯着冰冷月色下的怵目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