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疤痕有新有旧,绝大部分早已平复,变得淡白,几乎已和皮肤融为一体,新的不多,并不是因为沈辞青不再痛苦、不再难受,只是因为……这么做仿佛也没用了。
沈辞青张着灰扑扑的眼睛,静静躺着,陷在鬼气之中。
被阻止了这个动作,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不生气,不焦躁发怒……也不在意。
只是仿佛又开始出神。
厉鬼盯着他,替他润唇的那一点湿润鬼气也凝定,哑声问:“辞青……怎么回事?”
“什么时候……?”
为何……在这之前,他竟然从未注意到???
没注意到就对了,沈部长刚买的九十九块超仿真纹身贴,系统干了一整宿,刚紧赶慢赶、累死累活贴完的。
——偏偏沈不弃仿佛还很占理似的,拉着系统一起,理直气壮打了份报销单交上去。
毕竟这是合理支出:过去整整六年,沈辞青这个角色,都是代理数据自动运行的——像个被国运拉扯的木偶,每天除了上朝就是批奏疏,逢节祭祀,别的一件都没做。
没有娱乐、没有消遣。
没养过猫儿狗儿,喂了几只黄雀,叫哪个老东西说是耽于享乐,也就随手放了。
六年里,这位仿佛治国机器似的天子,没和人聊过半句闲话。
要是换沈部长本人在这,纹身贴都用不上,早就亲自动手了。
“……啊。”
沈辞青仿佛后知后觉,意识到有什么被发现了。
他张着眼睛,被那发着抖的鬼气小心席卷、缠绕摩挲,仿佛欲盖弥彰似的,扯了扯袖子:“没事。”
他用袖子把手臂上数不清的伤疤盖住,不再让它们暴露在月色下,就这么草率遮掩,仿佛只要看不见了,就无事发生。
“不痛的……”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是极恍惚的梦呓,目光也涣散地飘在空处,“朕……只是在玩。”
年轻的帝王这么说着,依偎在鬼气里,又控制不住地走了会儿神……要说什么来着?对,玩。
玩。
他想玩。
“舅舅,我想去南街玩。”他理所当然地央求厉鬼,“你抱朕去罢。”
厉鬼那怨力凝结的喉咙滚动,沈辞青在高烧,该服药、该休息、该好生休养,这些劝谏的话尽数卡着,半个字也吐不出。
……这么僵持着,殿内一片幽暗死寂,仿佛过了极久。
也或许不久,不清楚,厉鬼仿佛僵凝的凄厉血瞳终于动了动。
系统错愕地扑腾起翅膀:「啊!!!」
变了——变了!
之前那点鬼气深处藏着的记忆,其实就已经不难翻出来,这厉鬼的身份已经很明了。
他叫燕狩。
也叫贺兰狩,贺兰老家主收的义子之一,最小的一个,战场上捡回来的遗孤,二十七太保……入宫那年也才十二岁。
奉命陪幼帝“玩耍作伴”。
也是执锐带刀的御前侍卫。
那默默陪着小皇帝的少年侍卫,匆匆过了七个寒暑春秋。而后,燕狩的身影就渐渐从帝王身畔、回手可碰的咫尺,被调去了宫阙外围。
后来又被调去了御林军,就不再那么常见面了……再后来,边境有个小部落叛乱。燕狩自请带兵去平,也就那么留在了朔风如刀的荒凉边境。
他死在沈辞青十八岁那年。
死在沈辞青的寝宫里,明黄龙床暖榻之前,死于精心设下的埋伏……断手断脚、剖心剜眼,毁去面孔,舌头剐出来丢给野狗。
罪名是对上不敬、执刃闯宫。
蓄意谋反。
那是一场极其惨烈的宫变,要杀皇帝的是太后,死了的也是太后,被千里迢迢、星夜召回的铁军“贺兰骑”扎在京郊,寸步不动,没有杀皇帝,也没有剿贺兰家,像是一头沉默披甲的庞然怪物。
这怪物如今又回楼兰去戍边了,不再叫“贺兰骑”,叫“御师营”。
而曾经煊赫无比、权势滔天的贺兰一族,也在那场震动四海的血腥杀戮里彻底覆灭。
这成了沈辞青最洗不脱的暴戾恶名,毕竟不论如何,血喇喇七百余口一夜覆灭……都未免叫人过分胆寒。
而京中的百姓,直至今日,也依旧还能清晰记起那个噩梦般的深夜。
那冲天的、无人能近的大火,烧灼出骨肉焦糊的呛喉异味,隐约还能听见风中……缥缈的,凄厉的,数不清的哭泣哀嚎。
城头站着的是皇上。
持着剑,滴着血。
在那惨白冰冷的月色下,漠然望着那一场吞噬一切的火海。
……
那之后没什么故事了。
朝廷政令通畅,四海安定无战事,吏治经此整肃,剔除冗杂拣拔能臣,也变得一派清明气象。
虽说也算不上年年风调雨顺,但到底国泰民安,府库充盈,治水减税从来及时,百姓又不受重税敲骨吸髓之苦,又没有大灾……
……都是些寻常年月。
太平日子。
枯燥的太平日子。
史官对着那浩如烟海的平淡记录,实在挑不出什么可写的,于是也只好记一句“海内承平”。
朝野上下闲得发慌,于是也只剩嚼一嚼舌,诅咒皇帝暴戾嗜杀,提一提刻薄寡恩的旧事。
就这么了无意趣地日复一日,很平常,很平常……直至今日。
系统看着这只厉鬼跪在地上,被怀里的年轻帝王往脸上乱摸。
那些苍白的、冰冷的手指,像是有什么奇异的魇术,湮灭黑气,拂去疤痕,重新露出一张极像活人的脸。
沈辞青的手被那琉璃盏碎片割破了,染了血。
这点带着帝王命格龙气的微弱血色,也被他漫不经心地,顽童胡闹般随意涂抹上去。
于是,那一张原本青白骇人、死气沉沉的鬼面,吸收了那一点尚且透着微弱温度的血色,居然也褪去灰败死气,变得不那么可怖了。
那只染血的手被倏然抽回。
沈辞青的耐性很差,不耐烦厉鬼的磨蹭,把手按进鬼气深处,不准厉鬼看他划出的伤口:“你……不肯。”
“不肯带朕去。”
沈辞青的声音冷下来:“是不是?”
厉鬼摇头。
他轻轻拢着沈辞青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又摇头,让沈辞青能知道他在摇头……他试着哄这些手指耐心一点,摸他的嘴唇,喉咙。
别急着生气,听他说。
“去。”
厉鬼边说,边慢慢往沈辞青的掌心写字:“我们这就去……辞青,你穿的太薄了。”
浅灰色的眼瞳微微睁大,年轻帝王其实从来都容易哄,被好好拢着,妥当地、谨慎又安稳地轻轻晃一晃,脸上那一点戾气顷刻淡了。
沈辞青依偎着鬼气,微微仰头,被厉鬼握着手写字,又露出天真的、茫然的小孩子似的神情。
沈辞青觉得掌心痒,不舒服,往厉鬼身上用力蹭了蹭。
……厉鬼胸腔深处,像是有什么轻轻冲撞了下,无声震开一点无奈、一点苦涩,又难以遏制地,渗出些无处藏匿的暖融融柔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