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个笑。
这点笑极大鼓励了颐指气使的年轻皇帝。
沈辞青不管了,扯着他的胳膊要他用力抱紧,纡尊降贵、十分不满地亲自下场指挥——抱人都不会吗?要稳稳托住后背,把肩膀抱进怀里压紧,还有腿弯!他都踢了鬼这么多脚了,怎么就不开窍?
还有腰啊,他腰很疼,批太久的奏疏把腰都批伤了,阴天下雨像断了一样。
鬼气是干什么用的,不知道再长出一只胳膊,把腰也搂住吗?对,他腿也疼,那就再长两条胳膊给他捏腿,这要求很难吗?
勒紧点,再紧,难道还怕他散架?
……怕。
厉鬼自然怕,他觉得沈辞青一不小心就要变成碎骨头了。
在年轻帝王的瞎指挥下,厉鬼已经长了三个脑袋、八条胳膊,小心翼翼托着棉花娃娃一样随时往地上融化淌落的人影。
系统心情挺复杂,扑腾着翅膀,跟着他在殿内转来转去,替沈辞青更衣、束发。
厚实的斗篷与兜帽,遮住了高热下苍白的额头与酡红颧骨,也遮住了干枯细软的乌发,那里面掺着刺目银丝,被厉鬼不动声色掐断藏起来了。
沈辞青在宫中……步步有险,处处有难,谁知道佯做恭顺的太医院,有没有什么渗着毒汁的阴谋诡计?
厉鬼决心带沈辞青去外面的医馆,他知道有几个医馆,里面的坐诊大夫秉性方正、妙手仁心。
定然能医好沈辞青。
阴差阳错,他此刻看着也有些像人了……八条胳膊和三个脑袋不算,这个能收起来。
虽说难哄的陛下可能不太高兴,但厉鬼想起一点办法,他模糊地回忆起生前的事。
沈辞青很喜欢骑马的。
更小的、更鲜活一些沈辞青很喜欢,很喜欢——在木兰草场,秋狩的时候,那一点凉爽的猎猎秋风里,他在检查御马的马蹄。
那时他被调去宫外,他们很久没见了。
有整整三天那么久。
小陛下甩开惊慌大喊的宫人嬷嬷,蹦到他背上,勒着他的肩膀、脖颈,谁也扯不下来。
他闻见沈辞青身上那浓浓的龙涎香下,有叫人心悬的清苦药味。
“辞——陛下,病了吗?”他仓促把那个失仪的称呼咽回去,连忙托住背上的少年天子,急着问,“怎么了,怎么喝起药了?喝得什么药?!”
……他仿佛察觉到那一点重逢纯粹的热烈欢快,猝然凝滞冻结。
像是有些阴郁、有些冰冷了。
但也只是一个恍惚,仿佛只是多心的错觉,沈辞青慢慢松开胳膊,同意被那些人七手八脚从他背上撕下来,用自己的脚站在地上。
但这也就是忍耐的极限,沈辞青抓着他的手走得很快,离开那一双双眼睛,盯着马群,催他给自己挑一匹跑得最快的马儿。
“朕没事,好得很。”
沈辞青仿佛痴迷地看着那些马,伸手去摸,那声音却透着些刻意为之、过分冷静的平淡。
“不过是些让人快些长个子的破药罢了,那些个大臣嫌朕矮,太医院整日聒噪。对了,贺兰爱卿……”
……燕狩被一块看不见的树根重重绊了下,又像被小匕首捅进耳朵,剐了喉咙,剜了心。
他听见沈辞青叫他“爱卿”。
像是报复。
自然是报复,少年帝王那双漂亮、剔透到极点的黑眼睛,微微眯起,打量着僵立在原地的燕侍卫。
他猜他的脸色一定很难看,或许青白交错,或许血色尽失……难看到沈辞青的心情立刻好了。
“……阿狩?”沈辞青在舌尖轻轻舔舐这两个字,像舔舐一点毒药外裹着的糖霜,打量他的脸色,又换他新得的表字,“霜停?”
“贺、兰、霜、停?”
好吧。
报复结束。
漆黑剔透的眼睛又弯了,沈辞青岔开话题,拽着他兴致勃勃挑马,催促他带着自己骑……仿佛这小小插曲,只是他恍惚里的臆想。
沈辞青心满意足地被他揽在怀里。
他们骑同一匹马——矫健的枣红骏马,沈辞青开心极了,不停催他,快些、再快些,不停用胳膊轻轻撞着燕狩持缰的手腕。
他的小陛下会笑,会痛快地、放肆地大声喊,会无所顾忌地把胳膊张开。
……
厉鬼从御马监给他摄来一匹马,这点小把戏不难,把斗篷里藏好的陛下带出宫也不难。
马蹄笃笃踏在青石板上。
沈辞青软软靠在他怀里,手垂着,脸庞掩在斗篷下,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几乎融在月色里的“咦”。
沈辞青微仰起头,兜帽滑落,露出苍白的脸颊:“舅舅?”
厉鬼收紧手臂。
“我们……在骑马吗?”沈辞青有点高兴了,“你带我骑马玩?”
“谢谢你,我很喜欢,骑快些。”
“再快……”
沈辞青深深吸了口气,长长呼出来,仿佛要将这阔别多年的自由尽数吸进肺腑,再彻底吐出积攒了满腔的污浊血腥、荆棘毒草。
还嫌不够。
沈辞青又摸索着,握住他的袖子,仿佛小心翼翼、却又执拗急迫地拽了拽,轻声催:“快啊……”
一声迭一声的催促混着微弱的咳嗽。
厉鬼怕颠坏他,又极力想哄他开心,听着那点难得的欢喜急切,甜苦交织煎熬万分。
他努力用鬼气裹住沈辞青,让颠簸不会过头,在轻微的、一浪一浪的起伏里,沈辞青笑了,笑得像小孩子,无忧无虑。
“舅舅。”沈辞青仰着头,干裂霜白的嘴唇贴着厉鬼绷紧的脖颈,轻轻开合,几乎是用气声告诉他,“朕好高兴啊……”
“朕……有十几年,不高兴。”
“朕不高兴。”
沈辞青告诉他:“是从你……开始叫朕‘陛下’那天起的。”
厉鬼躯壳巨震。
不是这样的——他想解释,他一直想解释!那声“陛下”不是——从来都不是他想叫的!!!
当初他被调去宫廷外围,就是因为太后猜忌,认定了他和幼帝走得太近,怕动摇了权柄!他怕太后对沈辞青不利,更怕早晚有一日,贺兰家决议抹杀了幼帝……
他没办法解释,沈辞青又听不见。
再说沈辞青也释怀了、不生他的气了。
一个人既然已经决定不再生你的气,赦免了你的罪,又何必再费唇舌解释,何必乞求原谅呢?
沈辞青明明已经朝他笑了。
年轻的帝王靠着他,声音变得很轻、很含混,像是含着什么:“朕每次,想起那天……就很后悔……”
“那天明明那么高兴……为什么……不直接死掉呢?”
“为什么要……活下来……”
“去受……煎熬……”
那双灰扑扑的眼睛,望不见他复原了的面貌,只是仰在他怀里,静静地,静静地。
厉鬼猝然觉察出不对,几乎是裹挟着他滚下嘶鸣的骏马,厉声吼着“辞青”,软在他怀中的帝王微笑着,满足地张着眼睛。
掰开下颌,满口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