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鬼答应,默背下来,难掩心事重重,铁铸似的手臂牢牢箍着他,不敢松懈半分。
人渐渐散尽。
散得大殿空荡幽深。
“……阿狩。”沈辞青向后倚了倚,忽然停了话头,轻声问替身爱卿,“朕……能见见……阿狩吗?”
厉鬼几乎控制不住收紧手臂,他不得不持续这个谎言,低声告诉沈辞青:“燕大人……在边境……”
沈辞青轻轻“哦”了一声。
他垂下睫毛,想了一会儿,还想干什么。
“那……替朕去,闹闹鬼吧。”
沈辞青微微抬了抬下颌,示意他看最后步履蹒跚、腿脚缓慢的那个青袍老者:“绊他一脚。”
这老头仗着是所谓“清流砥柱”,当初做沈辞青的师父,因为搜出小陛下那密密麻麻的记仇本,打肿了沈辞青的手。
沈辞青就把他也记本子上了。
再怎么也要报复一下,老胳膊老腿的,吓唬吓唬算了。
厉鬼迟疑,本来不舍得离开,但看沈辞青精神尚好,还是忍不住想哄他开心,小心翼翼将他扶着靠在龙椅里:“坐得稳吗?”
沈辞青弯了弯眼睛,又很突兀地说了一句:“舅舅……”
“府库闹鬼……就闹了。”沈辞青霜白的口唇轻动,气音弱而柔和,“药铺里……抢的药,要还啊。”
厉鬼一僵,只觉羞愧难当,忙不迭应了,逃也似的去闹鬼吓人哄年轻的天子高兴——他听见沈辞青在他身后就已经轻声笑出来,很舒畅,透着久违的轻松与欢愉。
很高兴。
厉鬼收着分寸,吓了那青袍老者一吓,叫那老臣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又严格按着沈辞青那本旷世的《记仇大业》,精准揪了一根对方最引以为傲的长须。
厉鬼紧赶慢赶着,把这白花花的胡子扯回来哄沈辞青:“青儿,你看,他——”
厉鬼本来想给他详细讲那吓唬人的过程,回到御前,却怔了怔。
厉鬼问:“……青儿?”
他迟疑着,茫然着,将手在那双弯着的眼瞳前晃了晃,碰了碰睫毛……沈辞青自己坐得很好。
很端正。
肩背挺直,双手扶着鎏金龙首。
鼻端还有冰冷余烬般的气息,心脏也在缓慢地跳动,但厉鬼茫然握住他的一只手,抚摸胸口,亲吻青白冰冷的印堂,遍搜空洞洞躯壳。
……感应不到神魂哪怕最细微的颤动。
慢慢移开那个吻,头颈就猝然断线般软折,那沉重的冕旒骨碌碌滚落,砸在玉阶之下,染了尘土,沈辞青却仍静静端坐着。
坐在那金灿灿的龙椅深处,静静地睁着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不再是灰的了,灰翳褪去,又变回水洗似的湛黑,只是空洞,空洞地望向阶下,古井无波。
只要把头颅扶正、稍加掩饰,依旧是叫人忌惮畏惧得不敢直视的年轻君王。
沈辞青的喉咙不会动了,睫毛也不会动了,眉宇平静,头微微歪向一侧,像一具精工雕琢的、可以被摆成任何姿势的完美玉雕。
不再疲倦惰怠、不再被病痛折磨。
被握住的那只手离开了那斑驳的鎏金龙首,依旧停在半空。
僵硬地,冷寂地,虚悬着。
不再要他暖、要他揉。
不再轻轻勾着厉鬼幻化出的衣袍,微微弯着眼睛叫“舅舅”。
不会垂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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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双结局!!坏结局和好结局![红心][红心]
第91章 最怕开心【新内容】
厉鬼低声唤:“青儿。”
他把掌心轻轻贴在沈辞青的脸上, 那张毫无血色的、瘦削的脸,沈辞青的头颅微微歪着,漆黑眼瞳涣散空茫, 像是再生不出哪怕半分涟漪的无波古井。
厉鬼又重复叫了几次“青儿”,越发沙哑, 近于哀求。
可沈辞青依旧不回应。
不回应,眼睛也不会跟着手动,只是空洞地、痴痴地望着面前的虚空, 仿佛怎么也看不够。
厉鬼慢慢将沈辞青抱起, 那躯壳轻得叫人心头发寒, 像一片早已凋落、枯萎、风干的花瓣。
沈辞青的身体很僵硬,不再像之前那样软。
不再耍脾气,总是不肯好好地给抱, 像水一样软绵绵地往地上淌。不再像一小团冰凉的、纯净的、融化殆尽的雪,轻悄地往鬼气幽深处轻轻灌溢进去,像只坏猫儿似的, 戏耍捉弄鬼。
……不再往他怀里慢吞吞地蹭了。
沈辞青做了他自己的决断。
那濒临枯竭、最后的一点残存心神, 精打细算着,用来布局国事, 震慑朝野, 再报个记了二十年的小仇。
都做完了。
于是,沈辞青的心力也散了。
沈辞青的神魂早已被摧折磋磨得千疮百孔,只靠那一点帝王心死死吊着,日复一日撑着。
心力一旦溃散,神魂也自然彻底损毁、沉寂。
躯壳还是活着的,还有气息,心口还残存着一点微微的热。
只是内里空了。
像个牵线表演了太久, 终于因为伶人不耐,随手斩断了丝线,于是静下来的偶人。
苍白冰冷的额头,愣愣支在厉鬼发颤的肩窝。
脊背僵硬,双腿弯曲,手指依然是空握着什么的姿势,依旧是固执端坐的姿态。
要一点点按摩、揉哄,要反反复复小心地安抚那无论如何捂不热的关节……才能稍微劝说得它松动一点点,极缓慢地恢复一丝仿佛昔日亲昵的软和。
厉鬼找不到沈辞青的神魂——或许是出窍去什么地方玩了。
或许是躲起来了。
或许是藏在这个躯壳深处,某个隐蔽到极点、旁人都不可能找到的地方,自顾自睡觉。
厉鬼死死握紧那只手:“青儿。”
他盼着沈辞青的神魂是出窍去玩了——嫌他捉弄那老大人捉弄得不好,不够解气,亲自去了是不是?嫌他闹鬼闹得拙劣,嫌他怨力失控、牵连无辜,沈辞青刚不是说了,让他还药铺的药,让他……
殿角那盏长明灯的火焰幽暗了一瞬,穿堂风过,厉鬼瞳底渗出凄厉血色,鬼火爆燃!
暗弱的、幽微的、眼看就要熄灭的火苗,晃动了下,被那鬼火捧着,复又明亮起来。
……
厉鬼亲了亲那霜白的嘴唇。
他轻轻地抱起沈辞青,居然在那短暂的、近乎灭世般狂暴绝望瞬息之后,局面诡异地平息,只剩下了死海般的风平浪静。
要……想想。
厉鬼想。他不能发疯。
不能毁了这正殿,龙椅,冕旒,帝王天威,沈辞青无论如何都要守住的东西,他不能搞砸。
他要……帮青儿,要做青儿想做到的事。
明日得帮沈辞青演一出戏,这躯壳托付给他了,只要牵丝引线,只要沈辞青还坐在这龙椅上,最简单的颔首、扬颌,也能慑得宵小蛰伏。
要拖几天,拖到皇位平稳,权力交接。
接下来……
对,接下来。
做什么呢?
厉鬼裹着怀里的躯壳,化成人形,在玉阶上席地而坐,他捧着沈辞青的头颅,小心垫着,让沈辞青安稳枕在自己的臂弯,抚摸那浓长深邃的睫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