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抵霄看着他,很专注,锈金色的瞳孔里盛着一点点影子。
牧川不说自己做的是什么噩梦。
谢抵霄也就不问,把那一本相册翻完,轻轻合上,放在一旁。
他去倒了一点热牛奶,加了糖,如今星域的医疗技术可以让胃穿孔的患者在几天内恢复到可以吃流食,但治不好腺体癌。
牧川被他摘下氧气面罩,呼吸立刻变得有些吃力,但还是很专心,垂着舀住灯光的睫毛,努力锻炼呼气,吸气,再慢慢呼气。
谢抵霄等他调整好呼吸,喂他一小勺牛奶。
牧川看着勺子里香甜的温热液体。
“甜的。”谢抵霄说,“是牛奶。”
牧川慢慢眨了下眼睛,他记得牛奶,他喝过,他可以喝……在做得好被奖励的时候。
牧川小声说:“我做的不好。”
“是吗?”谢抵霄看着他,随便拆了个零件,机械手攥了片刻展开,变出一枚熔炼后激光雕刻的奖章,“你救了人,拿了勋章。”
这不是违规,牧川的名字在玄鸟花名册上,又不顾自身安危,拆卸机械茧救了周骁野。
本来就该拿见义勇为勋章。
是周临山那个该退休的老东西滥用职权、识人不清。
……浅色的眼睛像是又变回十七岁了。
牧川捧着那个勋章,喜欢得不舍得放手,不停摸来摸去,苍白的脸上泛起一点红晕,他忍不住把勋章往胸口飞快比了一下,又立刻做错事似的放回去,他回过神,朝谢抵霄露出不好意思的腼腆笑容,耳朵很红……他想喝甜的热牛奶。
谢抵霄重新舀了半勺。
牧川低头,碰了碰银勺的边缘,才小心含住,他喝得很慢,喉结小幅度地滚动。
“明天去玄鸟上玩吗?”
谢抵霄轻声说:“是公众开放日。”
牧川摇头,弯着眼睛,他彻底对谢抵霄敞开心扉,承认一个秘密:“我要死了。”
年轻的Alpha声音很轻,嗓音柔软,语气太轻快,像是迫不及待趴在治疗舱边告诉绷带先生明天要下雨。
谢抵霄的身影顿住。
“能请您……帮我,把这个……这个,奖章。”
“寄回,福利院吗?”
牧川不懂向人求助,说得很吃力,结结巴巴:“告诉,告诉他们说,牧川哥哥是骗子。”
谢抵霄看着他,看着被焐热的勋章。
问:“什么?”
“牧川……哥哥,是骗子。”年轻的Alpha努力挺直脊背,“是坏……是暴力犯,害了人,丢了工作,还一直骗他们。”
“不要学哥哥。”
他的睫毛颤了颤,像终于吐出喉咙里卡住的血块,卸下看不见的狰狞重物,连呼吸也变得轻快顺畅。
他的脊背固执得挺到笔直,像他第一天跑步上舰那样。
他立了一点功,折了一点罪……剩下那些不可宽恕的罪恶,也要被他带进坟墓里了。
“辛苦您……帮我,把所有的实情,告诉他们。”
牧川低头仔细想了想,手指局促地蜷了下,小孩子太小了,不懂得搞对象,是不是出轨的事最好不要说。
老院长会气到举着笤帚满院子追他。
“出,出轨的事……”
他磕磕巴巴地说:“不算,我,我死了就不出轨了。”
……小枕头,迷了路。
谢抵霄想起小护工哼的歌。
碰见一朵小红花。枕头枕头快回家,稀里糊涂走错啦……
“告诉他们哥哥……知道错了。”
牧川小声说。
……小枕头,慢慢走,终于回到小床头……
“我这一辈子,什么好事……也没做过。”
……小被子,张开手。
把它抱回梦里头。
“将来,他们长大,要做很好、很诚实的人,努力工作,努力生活……不要学哥哥。”
牧川交出勋章:“我不是好孩子。”
第18章 遗体处理
谢抵霄没有拿走勋章。
他半蹲下来, 微微抬头,看浅冰色的眼睛,这点薄冰已经快要融化了, 什么都承不住,却还固执地朝他好好弯着。
“牧川哥哥”不知道。
谢抵霄想, 牧川不知道,他躺在治疗舱里,很多次想小枕头究竟长什么样。
一口气忙那么多, 整天不休息, 是不是有十二只手和三十条腿, 有几个鼻子、几只眼睛,才能厉害到摔倒了也不哭。
现在的牧川也没哭。
机械义肢的液压系统发出轻微蜂鸣,谢抵霄抬起手, 金属指尖悬在牧川眼前,没有碰坏这一点脆弱的幻影。
牧川弯着眼睛,他不知道, 他这样笑的时候其实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睫毛在发颤、嘴唇不住地抖,强忍着疼痛, 那么吃力, 好像下一秒就无法坚持下去。
只是最心软和善良的小孩子,为了安慰别人用尽全力做出的伪装。
谢抵霄收回视线,把泛着金属光泽的机械手指覆在牧川的手上。
那些细软苍白的手指,死死攥着那枚被临时做出的简陋勋章,硌出暗红印痕,指节泛青微微发抖,还要努力装作若无其事。
“是吗?”谢抵霄拢住冰凉发颤的手, “不是好孩子,谁说的?”
“什么好事也没做过。”
“谁说的?”谢抵霄说,“我抓他去考试。”
牧川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这一下很糟糕,眼泪不听话地涌出来,他手忙脚乱地攥着袖子擦。
擦眼泪的动作也乖,用病号服的袖子胡乱擦来擦去,布料很快就彻底打湿,皱巴巴贴在单薄苍白的手腕上。
睫毛也湿漉漉黏在一起,鼻尖越擦越红,头埋得很低,泛青的嘴唇被自己咬出小小的牙印,苍白脖颈随着抽噎一抖一抖。
像小孩子。
谢抵霄想。
他怎么没在十年前就认识牧川。
谢抵霄伸手,暂时取下那些冰冷的导线,把牧川从仪器的缠绕里摘出,轻轻抱进怀里,这些只是医疗系统用来安抚病人和家属的“人道主义”,它们救不了牧川。
他也救不了——这个念头让某个机械内核爆出反常失控的火花。
谢抵霄把预警关掉。
他把自己变成一个新的巢穴,牧川蜷在他怀里,不停蜷缩,只想藏起来,听不进那些“是好孩子”、“做了很多好事”、“可以列张表”的话……小枕头被人骗了。
骗了八年,骗得根深蒂固,深信不疑。
谢抵霄用左手轻轻抚摸他的后背,凸起的脊椎骨已经充斥狂欢的癌细胞,或者在那之前,更早,就已被毒汁蛀空。
牧川的病不止是因为这些年每天不知深浅地压榨腺体、把信息素挤到最后一滴,挤出血才停。
更因为那些心事。
牧川有心事,解不开,说不出口,他觉得自己有罪,肮脏,不可饶恕,做了世上最坏的事。
自我厌恶的毒草滋生荆棘,将他缠得千疮百孔。
谢抵霄低头,把台灯弄亮又转灭几次,忽明忽暗掀起涟漪,温暖的灯光像是潮水,漫过苍白冰冷的脸庞。
牧川也像是有了一层温暖柔软的毛边。
眼泪已经干了,像小孩子的微弱抽噎也不知什么时候停止,悄然被雨声淹没。
他静静靠在谢抵霄怀里。
不再说话,不再有情绪,只是对着窗外无止无休的暴雨出神,像怎么看也看不够,像一具只会呼吸的空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