舀了牛奶的勺子停在唇边,轻轻碰了下干涸的唇瓣,过了几秒,牧川才如梦初醒似的颤了颤,睫毛微弱翕动几次,缓缓仰起脸。
看清暗银色的面具,他又努力扯动苍白的嘴唇,露出一点笑容。
谢抵霄看他不再开口,就把牛奶和勺子放下。
“继续玩。”谢抵霄轻轻摸他的头发,不碰他心脏里那道依旧渗着脓水的可怖疮疤,“还看影子吗?”
他比划了个老虎的手影,很凶猛威风,骤然跃起,呼啸扑到牧川身上,打了个滚,变成圆滚滚的小猫。
牧川抿起嘴角,去摸那个影子,摸了个空,苍白手指只穿过了虚无的空气,蜷着落在腹部。
“很……可爱。”
他努力发出一点声音,轻得像气流:“谢谢您。”
“您是好人。”
他吃力地,艰难地翕动干涸枯白的嘴唇,努力把字句咬清,绞尽脑汁用自己能想到最好的词道谢:“您是……很好、很好的人……”
谢抵霄摇头,托着骨骼轮廓硌手的脊背,把他轻轻抱起。
牧川的手脚就都静静垂落,除了睁着的眼睛、胸口轻微起伏,几乎没有任何生命迹象——好像说完了那些始终深埋在心底的话以后,他这一生的意义就结束。
谢抵霄把他轻轻放回病床,扣好氧气面罩,给他吸一点氧。
微弱的白雾附着在透明面罩上。
谢抵霄忽然说:“我做了一只小猫。”
布艺玩具。
能变出激光武器的高科技义肢做这个的确有些违和,但他想送些礼物给小枕头,顺便委婉地劝说对方对机械维修的过分痴迷。
提前出院以后,他做了一段时间,做得不好,如果他不说是猫,AI扫描坚持那是只瘸腿兔子。
谢抵霄取出这个实在有些糟糕的礼物,轻轻放在牧川怀里,握着他的手臂,试着帮他抱住。
牧川的浅冰色眼睛依旧望着空白的墙面。
他保持着被放下的姿势,在呼吸机的安排下呼吸,双腿绵软交叠,手指停在微微蜷曲的弧度,像失去操控的人偶。
谢抵霄半跪下来,抚摸柔软的头发。
他看见牧川颈后那个腺体又淌出血,立刻按铃找来护士清创,牧川被他抱起,配合治疗,头软软垂落,血一直把病号服的后背彻底渗透。
“……尽快。”医生隐晦地建议,欲言又止,“终末期,病灶全身扩散……这个样子,腺体结构完全崩解……”
谢抵霄沉默着听医生说那些他早就知道的话,影子投在墙上,像个依然半边身体埋在坟墓里的怪物。
小护工不怕苦、不怕累,每天安慰他,唠唠叨叨鼓励他,隔着绷带紧紧握着他的手,把他从液体坟墓里固执刨出来。
他想。
现在牧川躺在这了。
他什么都做不了。
牧川被绷带一圈圈缠在脖子上,睁着半透明的眼睛,枯涸的嘴唇无意识张合,发出断断续续的气音:“对……不起……谢……”
他为自己添的麻烦道歉,向好人道谢。
他快死了,信息素反而变得浓郁,好像忽然站在了暴雨过后郁郁葱葱的森林,浓郁的、湿漉的晨雾,掉在颈后冰凉的水珠。
护士是Omega,忍不住去确认了好几遍那些被风刮得晃荡、雨水不断蜿蜒淌落的窗户。
谢抵霄握着那只冰冷的手,机械手指和松蜷的苍白指节拉钩。透过暗银面具,锈金色的瞳孔映着仿佛被霜覆盖的影子……接着凝固。
谢抵霄问:“什么?”
医生忽然说了句很奇怪的话。
“应该是小时候初次分化期,营养严重不良,睡眠也长期不足,休息不够,身体过分透支造成的……”
医生愣了下,重复刚才说的:“信息素质量太差,只有味道,有效成分几乎检测不到。”
“也不知道是怎么永久标记的Omega……”
护士忽然惊呼了一声——金属托盘毫无预兆地扭曲变形,针管在空气里接连爆开,药水四溢。
惊魂未定地抬头,那位据说腺体损毁、情感缺失的先生静默站着,轻轻握着牧川的手,锈金色瞳孔里有晦色暗涌。
/
牧川在某个白天醒来。
睁开眼睛,时间并不明确,阳光角度暧昧难辨,墙上没有能帮忙判断的日历——但似乎也不是那么苍白了。
不知道合不合医院的规矩,墙上多了很多涂鸦。
火柴人掰鳄鱼嘴、火柴人薅老虎毛、火柴人大战十八条腿邪恶外星人,边上很潦草地画了全彩加粗的大字“胜利!”。
火柴人周游世界。
……很好很好的神经耦合式恒温调节器先生不在。
阳光透进百叶窗,斜斜落在地上,是金色的栅栏。
拦住一冒头一冒头的影子。
二次发育得非常好的十九岁Alpha在窗外乱蹦,像只弹跳力很不俗的大型犬,每隔几秒就从花坛里露出头,举着那个新拿的奖杯,还顶着沾了露水的草叶和花瓣。
周骁野执意把奖杯的每个面都展示给牧川看。
苍白的唇角轻轻抬了下。
发现他有了反应,周骁野立刻高兴起来,一边蹦一边不停打手势,让他按身边的按钮。
牧川慢慢转动头颈,怀里是太阳忘记在他这的光,还有紧紧抱着的玩具布偶小猫,抱得太久、太用力,右臂几乎无法伸直。
按钮在左手边。
按了一下,窗户就缓缓打开,周骁野腾地翻进来:“哥!”
少年人穿着红白相间的赛车服,在隔离区忙忙碌碌地穿防护服、鞋套、头套,被消毒机器人死死按住狂喷消毒水。
即使这样,他一溜烟冲到床边,依然有盖不住的清新雨味、信息素的柑橘青柠香和鲜明的机油味道。
像一阵自由的、生机勃勃的令人留恋的风。
牧川望着他的方向,也像是闻到了这些味道,轻轻抬起嘴角。
“他们说你的病这几天又严重了,不准探视……急死我了。”
周骁野跑到他床边,扑通一声跪下,仰头朝他龇牙笑:“好了吧?现在好点了吗,还有哪儿不舒服没有,还疼不疼?”
牧川摇头,慢慢抬起左手,摸了摸他脸上还没褪净的淤痕。
“没事,早没感觉了。”周骁野咧嘴笑,“不疼。”
周骁野捧着他的手,把滚烫的脸贴在柔软掌心,贴了贴,他给哥带糖来了。
他献宝似的变出来,是没图画的油纸包着的手工糖:“我猜猜……”他掐指算了算,一本正经,“哥你一个人在这躺着,又无聊,嘴里又没味是不是?”
他跑去洗了手、洗了脸,摸出把小刀,把糖切下来一小点。
牧川陷在枕头里,胸口轻轻起伏,像是被他的煞有介事逗笑,朝他微微弯着眼睛。
周骁野轻手轻脚地凑近,一只手小心翼翼环住牧川的背,膝盖抵着床沿,压低肩膀,让牧川舒服一点靠在自己身上,另一只手极轻地托起他的下巴。
“对,对……哥,张嘴。”
他把嘴唇贴在牧川的头发上,轻轻蹭着,搂着牧川,帮他稍微张开一点嘴唇,屏息凝神,把那一小层薄片轻轻放在苍白的舌尖上。
牧川的呼吸有些不稳,仪器开始报警。
周骁野连忙更小心地控制力道,动作也放得更轻、更柔和,手掌小心托着硌手的锋利肩胛,一点一点,将人慢慢放回枕头。
周骁野小声问:“哥,好不好吃?”
他说:“好吃眨一下眼睛,不好吃眨两下。”
牧川含着糖片,慢慢眨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