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斗来斗去,给太爷做了嫁衣裳,还得说尽好话、露尽笑脸地把地契还回去,生怕太爷不肯收……
这其中倘使真有太爷的手笔,那……
里老人们不敢再深想下去,转而看向了东城方向。
——奈何不了太爷,还奈何不了你丁柘么。
……
乐无涯送走第八名里老人后,打了个哈欠。
这种无聊的戏码,演上八回,他看都看累了。
他转手把这差事交给了爱好交际的孙县丞。
今日,最多再加上明天,大概就能全部收回了。
不想惹事之人,已陆陆续续交还了地契,就算有人舍不得交,大势所趋,又能如何?
乐无涯一边把小算盘划拉得噼里啪啦,一边迈步出了衙门。
……
南亭地界的“杆儿头”盛有德,在城隍庙后的一处酒摊子喝酒。
他并不是特别爱好清净,只是他喝酒吃肉时,总得避着些手下的花子,不然面子上过不大去。
正当他举碗欲饮时,突然感觉自己的左肩头被人用扇子轻轻一敲。
他向左看去时,乐无涯自他右侧入座,玩笑道:“你的人,不中用啊。”
盛有德瞪着神出鬼没的乐无涯,愣了半晌,直觉有哪里不对。
但太爷率先挑起话题,他总不能不答,只好不再深想。
他知道他所指何事,苦笑道:“太爷,我早就说过……”
……
厕坑陆续落成后不久,乐无涯便来寻了盛有德,开门见山道:“帮我个忙。”
听完乐无涯的吩咐,盛有德一头雾水:“您叫我派人去……数进厕坑的人?”
乐无涯自是有他的一番道理,径直安排道:“每个厕坑门口派两个人,轮流照看。进去一人,算一个铜板。每过一日,到你这里来报数,第二日,你来衙门找何青松结一回钱,有事上告,无事领钱走人。就这么简单。”
盛有德听懂了乐无涯的弦外之音:“太爷,不单单是数人吧?是盯梢?”
乐无涯冷淡道:“别瞎打听。”
“不敢、不敢。到时候,若是有什么异常,必立即报给太爷知晓。”盛有德试探道,“太爷,可这盯梢,总有个头尾吧?盯谁?盯什么事儿?要干多久?”
乐无涯反问:“我给你送钱,你还不要?”
盛有德从这话头中嗅出了一丝异常来,忙点头道:“旱涝保收,这么好的生意,太爷让盛某做,真是太给我脸面了。可这活儿要是干差了……”
“还没开始干,就想着干坏了要怎么糊弄我了?”
盛有德忙解释:“太爷,您是不知道,下九流可坏着呢,他们爱糊弄人。比如说这厕坑,一天进去一百个,眼皮子窄点的,报一百二十个;贪点儿的,报两百个。这、这也不好查验不是……”
“你这话我不爱听,吞回去。”乐无涯拿扇子一指他,“下九流怎么了?上三流,下九流,哪行没有败类?哪行又没有名垂青史的?我要是看不上你,和你坐一桌干什么?”
盛有德赔笑道:“是是是,我吞回去。太爷,您说您的指示。”
“你把你耳朵里塞的驴毛掏掏干净。该说的我都说完了,你还想要什么指示?”
盛有德:“……”啊?就刚才那句?
乐无涯看出了他的迟疑:“是个不错的肥差吧?”
确实。
别说乞丐们不识数。
要是进厕坑一个人就能赚一文钱,他们自己就能无师自通地开发出许多计数办法来。
结绳、画勾,办法总比困难多。
太爷是要买他们的一双眼睛,确保每个进厕坑的人,他们都瞧得认认真真。
只要肯留心看,若是有什么行踪鬼祟之人,肯定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但事情绝不会这么简单。
他静静等着乐无涯的下文。
果然,乐无涯抿了一口茶,道:“别忙着美,丑话我要说在前头。”
“你们当然可以哄我,可以磨洋工不干活,找个地方睡大觉,等到一天过去,随便扯谎编个数来唬我,从我这里骗钱……”乐无涯道,“我自有办法,测出他们干事是否用心。若是不用心,有德兄,我可是要找你说话。那钱,我要如数退回的。”
“您不罚我们,已是格外开恩了。”盛有德语调轻快,继续试探,“太爷,这么好的事儿,何时是个头?”
乐无涯站起身来,用那把柔软的轻罗小扇在盛有德的左肩轻轻一拍,拍出了他一身的鸡皮疙瘩:
“在我的目的达成之前。”
……
自从那日起,围绕厕坑的小风波就接连不断。
流氓闹事、小偷盗窃,大多都是当场闹将撕扯起来,并无这些乞丐眼线们的用武之地。
盛有德还寻思过,这要怎么测啊。
直至今日,太爷大张旗鼓地拘走了两个乞丐,盛有德终于明白,所谓的“测试”是怎么一回事了。
从他们堂上的表现来看,盛有德知道,他们怕是干了吃空饷、乱报账的混账事儿了。
盛有德早知道太爷的钱不好赚,面对此情此景,索性嬉皮笑脸道:“太爷,是我手下人不顶事。您付我的钱,我按约定如数返给您就是。”
“是你的人不顶事……”乐无涯凑近他,低声问道,“还是你不把我的事当回事?”
盛有德心中一悸,忙笑道:“太爷,小的怎敢?”
乐无涯将一本字迹糟乱的草纸册子放在桌上,用扇子推给了他:“看看这个。”
盛有德笑道:“小的不大认字……”
乐无涯用扇子替他翻开一页。
看到册子上的内容,盛有德脸色微微一变。
这册子显然是使用已久,且纸质粗劣,翻了边、卷了毛,上面细细记载着今日那间出事厕坑每日的进出人数和行迹可疑之人。
开始记录的时间,与乐无涯前次来找盛有德的日期一模一样。
盛有德不大识字,这记录人干脆是不认字。
对于行迹可疑之人,便用简笔图画指代其行。
比方说,有流氓打架,便画上两个斗殴的小人。
就在昨日,记录人画下了一幅连环画。
一个小人正偷偷摸摸从厕坑大门探出头去,四下张望。
紧接着,那小人离开了厕坑,且锁上了门。
厕坑周边很快围上来了一些新的小人,见门上上了锁,又离开了。
下一张图,他不知从哪里回来了,东张西望一番,把门打开,自己一个人钻了进去。
结合今日之事,盛有德哪里还有想不通的。
在那今日出事的厕坑附近,太爷又埋了一个替他干活的暗桩!
而且那人甚是尽职尽责。
盛有德一时语塞,僵硬地调笑道:“您有这么好的探子,哪里还用得上……”
他的后半句话堵在了喉咙里。
是啊,他都有这么好的探子了,怎得还用得上他?
他仔细看去,只见那字迹笨拙得很,和他手下那些乞丐的水平不相上下。
他心中的恐慌感水涨船高:“……敢问,您的这些探子,是从哪里来的?”
乐无涯单手搭在椅背上,用这张漂亮的文官脸蛋,摆出了武官的睥睨神情:“你还在考虑这些?”
盛有德顿感脊背发寒,有口难言。
因为他突然发觉,刚才乐无涯刚刚来到他身边时,自己心头的怪异感源自何方了:
自己来这僻静地喝酒时,谁都没有告诉。
……太爷怎知自己在这里?
乐无涯见此人脸上风云变幻,甚觉有趣。
他决定再添把柴、加把火。
“唉,有德兄,问你件事。”乐无涯一脸真诚的好奇,“你派人跟踪尾随了我半个月,近来为什么不跟了啊?是因为我那日去驿站见了上京信使,吓到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