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家丁认为这就没事了,打算退下去喝点水,谁想他刚要往外走,就被一声炸雷似的怒吼轰了个满脸懵。
仲俊雄怒道:“你要往哪儿躲懒去?带人去,再探消息!拢共抓了多少人、什么罪名,衙门怎么突然想起来要抓大宝,都给我打听清楚了再回来!”
小家丁张了张嘴,心中不大服气。
所谓“大宝”者,就是他们家那位大少爷。
满家家丁们都不怎么喜欢这位“大宝”。
因为此人过于邪性,若是赢了钱,那便是千好万好,能主动凑上来跟他们这些下人打趣讪脸;若是输了钱,哪怕仅仅是跟他打了个照面,都要狠吃一通拳脚辱骂。
仲俊雄似有所感,动作极快地丢出了好几枚银稞子:“快,你多找几个人,满院子打听去。谁先打听到准信儿,这些全赏给他!”
看到真金白银,小家丁这才露出了几分真情实意的笑:“老爷您别急,小的这就去!”
小家丁一溜小跑地离开了,仲俊雄才心乱如麻地卸了力,一屁股坐倒在椅子上。
家丁并不能理解他的心慌。
至于夫人,听了这不大不小的噩耗,虽然也是心急如焚地垂泪,但她并不知道事情原委,还有心思嘀嘀咕咕,念叨大宝运势太差,怎么就偏挑了今天出去胡混。
家中唯有仲俊雄一人,像是一屁股坐在了火塘里,烧得他坐卧不宁,却又无从和别人讲起。
——他怀疑大宝被抓,别有缘由。
仲俊雄的怀疑,全然出于一股虚无缥缈的直觉和心虚。
难不成,那寮族人失败了?还招出了自己?
仲俊雄坐在太师椅上,清楚地回忆起了与寮族人交往的全过程。
他给了那寮族人许多情报,包括太爷常去的南亭山,爱吃的点心铺子,还有常带的随从——一头跑不快的骡子,一只沉默寡言的蔫狗。
为了避免和他沾染上更多瓜葛,放他出府后,仲俊雄从此后再未与他再相见,更不知道他何时动手。
对了,他还资助给他一笔钱,叫他招揽人手。
钱是现钱,不是可查的首饰,更没经过票号的手,就算太爷再精明能干、再手眼通天,也查不到他头上来。
人则是寮族人自己招来的。
他寻思着,姓闻人的就算要查,也该冲着他来啊。
突然对他儿子下手,算怎么个事儿呢?
仲俊雄将事情越想越坏时,心绪拧了个个儿,又往好处想了:万一真就是抓赌呢?
姓闻人的先前又不是没抓过,抄的还是李阿四的吉祥坊……
想到此处,他的脸又铁青了起来。
吉祥坊倒了的次日,陈元维便倒了。
这实在不能算个好兆头。
夫人不能懂得他的惶恐。
尽管她拈着手帕,抻着脖子望眼欲穿,可她并不算心急。
她想得很是单纯:赌钱,小事而已,按照惯例,交点钱不就能出来了吗?
等到日过正午,消息又陆陆续续传了回来。
仲俊雄一巴掌拍在了椅子扶手上:“不给赎?凭什么不给赎?”
夫人没被这消息惊住,倒是被仲俊雄吓了一大跳。
她攥着帕子附和道:“是啊,赌钱要罚,不都是押禁听赎的吗?……难不成要动杖?”
家丁连连摆手:“不是,不是。衙门出了告示,说是上次查抄吉祥坊,就是为着彰显太爷禁赌之决心。如今这些人……那个,‘屡教不改,足见恶径难剪、恶根难除’,所以这回进监的,一律不许赎当,要服足一个月役,才能放人。”
仲俊雄愣在了原地。
想也知道,姓闻人的此举一出,又要赢个满堂彩。
许多人家深受赌博的亲人所害所累,如今家中祸源被抓了起来,就算不能在拘役中改过自新,好歹家中也能清净些时日,家里人也不必靡费银两,东奔西跑地凑钱赎人了。
夫人急得带了哭腔:“这怎么话儿说的?让大宝去干粗活,他怎么会的呀?他连自己的衣裳都没洗过!”
她声音尖锐,眼底却没有泪意,正不住地用眼角余光扫向仲俊雄,意在催促他,赶快去找太爷说和说和。
“……赎。”仲俊雄被不妙的预感折磨得不轻,起身道,“托人跟太爷递个话,多花点钱就是!”
家丁们还没在家里站稳脚跟,就又被撵鸡似的撵了出去。
这次回来时,天就擦了黑了。
他们立在廊下,又冷又累又饿,但由于带回来的是坏消息,即使心里有火,也不敢发出来,只好低着头,嗫嚅着将消息报了。
“不行。”他们说,“衙门说,不能开这个口子。”
仲俊雄气势汹汹地杀到廊下,一张沉沉的脸被灯笼一照,显出了十分的阴森可怖:“太爷一点面子都不肯给?”
“不是闻人太爷说的,是文师爷说的。我们塞了点钱,见了文师爷。师爷说太爷病了,不见人。”
“……病了?”
“是呀,病了好几日了,好像还挺厉害。”
仲俊雄怔了片刻,冲出了门:“我亲自去见!”
家丁们交换了个目光,心里仍觉得老爷这么上蹿下跳,实在是小题大做了。
就少爷那个狗脾气,受上几日磋磨,说不准是好事。
仲俊雄还是没能去成。
被夹带着雪粒的冷风一吹,他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大晚上杀到官府去,绝不是个谈事的态度,更像是找茬。
无法,他只能强自按捺下心头涌动的不安和恐慌,吩咐家丁们,明日趁早采购土仪礼物,再到铺子里选几件上好的皮子。
他要到县衙探病。
天蒙蒙亮时,仲俊雄便携着礼物,顶风冒雪地站在了衙门前头。
他不是醒得早,而是七上八下地悬了一夜的心,压根儿没睡。
不多时,他被带入了衙中。
在迎客堂中等候了半天后,他没等到那位小太爷,却等来了孙县丞。
仲俊雄努力挣出一张笑脸:“听闻太爷身染微恙,在下深觉不安,想来探探病。不知太爷可否方便?”
孙县丞上下打量了他,态度挺和善:“太爷病得厉害,不便见客。有什么事儿,您同我讲,也是一样的。”
仲俊雄心说你做得了主吗,但面上的笑意堆得更多了。
他将手上的礼一应都塞在了孙县丞手里,顺手递过去了沉甸甸的十两银子。
孙县丞接下了那些礼,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单单落下了银两:“礼,我能收;钱就不必了吧。”
仲俊雄笑得脸都酸了:“这些礼,是给太爷;这钱啊,是孝敬您的。”
孙县丞笑了一声:“不容易啊,我还能得着孝敬?”
仲俊雄听他这话含怨拈酸,心下一喜:“这段时日,太爷独揽大权,苦了您了。”
“不苦。”孙县丞摆出公事公办的态度,“南亭县好,南亭百姓好,我怎么会苦?”
仲俊雄见他隐隐露了话头,忙接了上去:“是是,太爷和县丞的一举一动,都是为了咱们南亭好,就像昨日抓赌,也是为南亭除了一害啊。”
孙县丞抿嘴一笑:“仲老板这话说的。这么骂自己儿子,不大好吧。”
仲俊雄心中一亮。
他不怕他挑明,就怕他装傻。
仲俊雄把双手搭在膝上,把脑袋服帖地低了下去:“还请县丞体谅。”
他听到孙县丞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几日前,征饷令发到南亭来了。”孙县丞悠悠道,“哎,今年的赋税刚交上去,摊派的军饷又来了,咱们这几个边陲小县的老百姓啊啊,想过点顺心如意的好日子,怎么就这么难?”
仲俊雄不是傻瓜,很快明白了过来。
他疑忌又认同地一点头:“可不,军里的饷,年底的粮,正是拖不得的。这得要多少银钱?”
孙县丞探出了一个巴掌,痛快道:“南亭被摊派了五百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