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他还以为太爷是个沽名钓誉的清流角色,没想到耍起阴招来也是驾轻就熟,居然是要把他整个仲家给砸个骨断筋折!
他坐不住了,满头大汗地上衙门,击鼓喊冤。
这回,乐无涯开了公堂,笑迎于他,用《大虞律》将他怼了个脸红脖子粗。
“圣祖爷对待赌博,讲求的是个除恶务尽,解腕剁手,方能治其心瘾。开设赌场,更是罪大恶极,杀之亦不为过。”乐无涯托腮含笑道,“仲掌柜,您是赶到好时节了。当下风气略弛,赌博不算是重罪,以教化为上;但开设赌场,仍需细细查验,绝不可姑息。我并未上门抄家,又不曾没收铺子,仅仅是查账而已,您不需心急。清者自清呢。”
清者自清?
好一个清者自清!
他什么时候“清者自清”,不是全看衙门查验的进度?
等到查清那天,他仲家早便倒了!
仲夫人闻听丈夫铩羽,气急攻心,将仲国泰的小妾唤来,叫她去衙门口哭坐,说太爷扣住她爷们儿不放,是为着图谋仲家家产,先给姓闻人的扣上个盘剥百姓的名声再说!
左右不是正经儿媳妇,她自己乐意跑去哭,也赖不着他们仲家!
小妾吃着仲家一口饭,当家主母叫她去撒泼,她不敢不撒。
没想到,她刚在衙门门口哭天抹泪了一会儿,没把太爷哭过来,倒是先哭来了周边百姓。
他们越听越奇,也越听越气,你一言我一语地替太爷分辩了起来。
无他。
对南亭百姓们来说,闻人太爷太好了。
他们没见过这样的好官,而且知道太爷此等才能,在南亭必然留不长久。
越是如此,他们越要护着太爷。
太爷他不贪钱,不加税,又是架桥铺路,又是兴修水利,让南亭百姓家有余粮、户多书籍,为啥这么个大好官,偏偏去“盘剥”你仲家?
你仲家家财万贯的,又算什么“百姓”?
乐无涯一年德政施行下来,早将南亭人心尽数收于囊中。
小妾本就不想来走这一趟,被人一骂,又愧又悔,立即捂着脸跑掉了。
回家后,她坐在屋里,越想越气,又听了一耳朵风言风语,知道仲国泰吃了官司,整个仲家的生意也都停了,极有可能朝不保夕。
她立即唱了一出卷包会,带着一大堆值钱的金银细软连夜跑路。
仲夫人气得脸红脖子粗,站在院里指天画地地骂人,却也是全然的无可奈何。
眼见明路、邪路都走不通,仲俊雄只好走了暗路,延请文师爷到四海楼坐一坐。
文师爷也不客气,有宴便赴,举筷大嚼,丝毫不客气。
仲俊雄席间多次同他言语暗示,他都像是听不懂似的,睁着两只无邪的眼睛,直瞪着他瞧。
在仲俊雄心浮气躁、恨不得将此人按着脑袋溺死在汤盆里时,文师爷抹一抹嘴,斯斯文文地开了腔:“哎,衙门,难呐。”
仲俊雄眼前一黑。
他强咽下即将涌到喉咙口的黑血:“还有什么事?”
文师爷娓娓道来:“明年乡试,太爷想在南亭茶花山那边修一座亭子。一来,到时太爷会亲自前往,送别考生,教导南亭考生,即使高中离家,也不忘南亭水土养育之恩,要时时想着回馈乡里;二来,叫南亭山上的茶农花农,累了倦了,有个歇脚喘气的地方。”
“三来……”文师爷抿了一口酒,学舌道,“太爷说,若是南来北往的行路客,担心在官道上遇到拦路劫匪,也能够在此对付一宿,避免夜半行路,遇到祸事。”
仲俊雄全身的血都凉了。
一股腥气堵在喉咙里,哽了他半晌,才勉强挤出一句话来:“……要多少?”
文师爷历历数来:“搭亭、设碑、挖井的钱还是小头,最要紧的是请徐大学士给亭子题字、写对联……”
经过一番审慎计算,他竖起一个巴掌来:“五百两银,足够了。”
仲俊雄面无人色,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他想明白了两件事。
其一,太爷就是冲着让他家破人亡来的,没有错。
其二,家里有内鬼。
太爷前前后后,敲了他一千二百两银子。
他手头上的银钱,再加上他妻子的嫁妆,所有的活钱满打满算加起来,就是一千二百两,再没有多的了。
除非他卖铺子卖地,把钱交齐,再放弃自己这几十年的苦心经营,远走他乡,否则,他的骨,他的血,都要被太爷砸碎了,来滋养这南亭的土地!
仲俊雄几欲落泪。
世上怎会有如此阴毒算计之人?
第122章 手段(四)
进,死路一条。
退,尚有一息生机。
送别了文师爷,仲俊雄枯坐在酒楼包间中,一时发狠,一时沮丧。
若他肯痛下决心,他还是能从手下的猎户中搞到几条火枪……
但每每他想到要抖一抖亡命徒的威风、让太爷知道他的厉害时,他的脑海中总会浮现出那条退路。
在南亭,他是肉眼可见的没有任何前途可言了。
卖铺子、卖田产,避祸远走,另起炉灶,趁自己还没老到动不了、跑不动的程度,还能另谋一番新天地。
或许,将来万一大宝肯发愤图强,考取个举人进士,搞不好还能回到南亭,正大光明地朝小太爷报仇……
鱼死网破,确实能图个一时爽快。
可那个似有似无、充满希望的未来,始终在远方诱惑着他。
仲俊雄摇晃着身体站了起来,颓唐一笑。
技不如人,一败涂地。
小太爷狠毒,但的确高明。
……
身在南亭煤矿的仲国泰,对家中巨变全然不知。
一月役刑期满后,他和一干赌徒一起出了煤矿。
原本,他赌得昼夜不分、晨昏颠倒,吃饭有一顿没一顿,生生饿出了一副瘦条条的骨头架子。
入狱之后,由于是个少爷种子,干不了什么精细活计,他只能被派去伙房打下手。
这一月下来,他按点吃饭、倒头就睡,再加上近水楼台先得月,他居然养出了一身黑膘。
他本想着自己甫一出狱,必有亲朋在外等候,一场盛大的洗尘宴更是必不可少。
没想到煤矿外空空荡荡,冷冷清清,并无家人相迎。
仲国泰的少爷脾气登时冒了头。
没人接他,难道要他腿儿着回家?
一旁的土兵见他东张西望、不肯离开,出言嘲讽道:“知道的以为你是出狱,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高中状元了呢,还要净水泼街、黄土垫道地来迎你?当是什么了不得的光彩事情呢?”
仲国泰吃了一顿排揎,只能忍着一肚子气回到家。
没想到,回家之后,他也并未受到什么热烈欢迎,只觉家中气氛窒闷,家中下人神色惶惶,穿梭往来地收拾东西,伺候的人也明显见少。
见此乱象,仲国泰没太往心里去。
爹经常出去跑生意,家里忙点乱点,也是常态。
他抓住一个下人,问自己这段时日不在家,家里可有什么热闹?
那下人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又不敢乱说,索性捡了一件最不要紧的事情同他讲了。
……那个最受仲国泰疼爱的小妾春娘跑掉了。
仲国泰仿佛挨了当头一棒,马上扭住家丁不放手了,誓要问清楚她为何跑路。
他待她那样好,自己离家不过一月光景,怎么人就没了?
家丁只好据实相告。
仲国泰听了事情原委,心痛不已。
居然是他那头发长见识短的娘亲,逼她抛头露面,到衙门前闹事,害她被南亭人指点唾骂!
此时,后宅的仲夫人听说仲国泰回家了,眼含热泪地迎了出来。
不曾想,她还没看他两眼,仲国泰便怒气冲冲地走上前来,质问道:“娘!看您干的好事情!快把春娘找回来,我还没跟她亲热够呢!”
仲夫人泪冷了,血也冷了。
呆呆望了他片刻,仲夫人道:“你知道咱们家为了平你的事,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