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姑姨,那些乡邻,刚刚进了他的心里眼里,他就要走,叫他如何舍得?
他偷偷哭了一场,红着眼睛采购了临别礼物,一一送给姑姨们,回来之后,把自己关在屋里,又哭了一场鼻子。
……
乐无涯无意叨扰百姓,便打算在清晨时分出发,行至城门口时,应该正好能赶上城门开启。
到那时,他立即上路,绝不耽搁。
谁想,他刚一出衙门,便有连夜蹲在这里的百姓奔跑着赶入月色。
乐无涯抓都抓不及,便听锣鼓之声响彻了南亭的大街小巷。
一传十,十传百。
无人喊叫,无人通传,便有无数睡眼惺忪的百姓从床上爬起,自发自觉地涌到街巷上。
在乐无涯主持修出的长街两侧,百姓们沉默地跪拜在两侧,泪盈于睫,无声无息地目送着乐无涯离开。
在每任县令离任时,送别的场景都比这次更热闹,花样百出,节目丰富。
有人会大哭失声,以头抢地。
有人会扑上前去,拉扯县令大人的靴子,作势不叫他走。
有人会送上一柄精致的万民伞,或是将县令大人带到立好的德政碑前,深情表示,大人对南亭的恩德,比天高,比海深,南亭县民莫不敢忘,愿为大人铸碑立传,永世流传。
这次不同的是,送别的人数堪称空前绝后。
全县百姓,无论老幼,都在这天色青苍时走出了家门,黑压压地跪了一地。
人群中时不时发出一声悲伤的饮泣,偶尔有低语声响起:
“慢走,县令大人慢慢走。”
乐无涯环视四周,见到了一张张熟悉的面孔。
闻人约和明家阿妈。
扈文扈武兄弟。
面条做得难吃无比、靠卖辣椒酱发了家的小摊贩。
杆儿头盛有德。
雕核桃的匠人。
每个人他都叫得出名字来。
乐无涯将一张一张脸细细看过去,想,好,这个官没有白当。
秦星钺一马当先,将那顶写满南亭百姓祝愿的大伞高高举起。
这是大虞历朝历代,唯一一把官员在任上就做好的万民伞。
他承这份情。
世上没有比这更好的礼物了。
因此,乐无涯平心静气地路过南亭百姓们,秋毫无收。
……
从未有人见过这样隆重又哀伤的送别,因此就连元子晋也张口结舌地沉默了。
一行人一路行至城外。
长风飒飒而过,乐无涯心有所感,回首望去,只见高坡之上,有一匹黑鬃烈马。
马上有人静静肃坐,不知在此地等候了多久。
马是美人,人亦是。
乐无涯一顾之后,便不再回首,对旁边的人说了什么,旋即驾马催鞭,向前疾行而去。
赫连彻遥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攥紧了掌中缰绳。
从理智上讲,乐无涯确实应当与他相见不识。
他只是知道他要走,想来问问,他的腿伤好了没有。
看来,他们兄弟注定是要一世……
他的思绪一顿。
乐无涯俯身纵马,着一袭亮眼红衣,宛如一朵绮云,沿着高坡长路,迂回着向他奔来。
赫连彻的眼睛微微亮了。
待他翻身下马时,乐无涯已在他眼前。
乐无涯利落地跳下马来,双脚稳稳落地,一息不停地扑进了他的怀里。
赫连彻又惊又喜,语气却仍是一贯的冷硬:“来找我干什么?”
乐无涯语调活泼:“叫你看看我的腿!”
赫连彻视线向下一扫:“你不担心那些人看到……”
乐无涯不假思索道:“都是我的人,我担心什么?我倒是更担心你伤心,所以叫你来看我一眼!”
说罢,他直起腰来,神采奕奕地一伸手:“既来送别,怎好空手前来?我的礼物呢?”
赫连彻想,怎么被大虞人养得如此厚脸皮?
这般想着,他取出一方长匣。
里面是一把精美的雕弓,通体漆黑,弓上雕着一只振翅欲飞的寒鸦。
“送你。”赫连彻低声道,“五力的弓。别丢人。”
乐无涯取出弓箭,试了一试弓弦,只觉顺手又美丽,简直要爱不释手了。
他欢呼一声,又合身扑了上去,贴在他耳边,美滋滋道:“多谢大哥!”
赫连彻嘴角忍得微微哆嗦。
……他很想把这把小骨头勒碎在自己怀里,再带回家去,与他一世不离。
但他很有分寸,一抱即止,沉稳道:“做你想做的事去吧。只要记得,你是我赫连家的人,赫连家家训……”
乐无涯注视着那双碧绿如狼的眼睛,庄重地、用发誓的语调轻声道:“……宁死勿败。”
第129章 别离(三)
乐无涯一干人经过锦元县地界时,天边的云如火烧连营,一路炽烈地烧到了八百里开外去。
他们需要在锦元县暂住一夜。
乐无涯提前给了秦星钺一笔银钱,叫他把其他人安顿好,吃顿好的,自己则一人一马,朝锦元县衙门而去。
齐五湖不知乐无涯今日要来,迎出门来时,穿的是一身短打汗衫,一眼看去,和邻家的犟脾气老头无甚区别。
他看乐无涯风尘仆仆,心算一番,猜到他是时候要履新赴任了。
他炮筒子似的直冲冲地问道:“吃了没?”
乐无涯像个来打秋风的亲戚,笑嘻嘻地摇头。
齐五湖嗤了一声:“锦元没什么好东西,你又吃不得水酒。索性我吃点什么,你吃点什么吧。”
说着,他掏出一只荷包。
这荷包又大又瘪,躺在齐五湖阔大的手掌心里,单薄得像是一片树叶。
他变戏法似的从里面掏出了几枚钱,递给身边的衙役:“去买点猪头肉。”
锦元县上下吏员深受齐五湖气质熏陶。
衙役的答声,也是齐五湖同款的粗声大气:“好嘞!”
上桌后,乐无涯环顾了饭桌上的清粥、咸菜和一碟子猪头肉,又低头看了一眼桌案。
这桌子的漆显然是补了又补,一条桌腿短了一截,用一方包着麻布的青砖垫着,才能勉强保证这一桌子清汤寡水没有倾覆之危。
看着那盘猪头肉,乐无涯玩笑道:“老爷子,平时你也吃这么荤吗?”
“吃你的吧。”齐五湖把盘子朝他推了推,“这也堵不住你的嘴?”
齐五湖晓得,他此去是高升。
以他的能力,飞黄腾达,是意料中事。
按理说,对着这么一名前途无量的后起之秀,他该待之以礼才对。
但齐五湖脾性如此,始终难改,索性不改。
在齐五湖眼里,乐无涯就是个机敏顽劣的小子,别说是当了知府,就算当了宰相,怕也是本性难移。
乐无涯若是不改,那他又改个屁。
乐无涯若是真因为高官厚禄而改了初心,那他也不必给他好脸色瞧。
乐无涯夹了一筷子咸菜,送到口中。
这萝卜乃是锦元本地出产,调味尚可,但这萝卜本身绵软寡淡,不甜不脆。
乐无涯咽了下去,并没挑剔什么。
锦元县空有百里平原,却是地力稀薄,又位于牤水河水流最湍急处,几乎是年年被淹,年年遭灾。
锦元县不如南亭县四通八达,取不了巧,走不得捷径,只能踏踏实实地种地、赈灾、济民。
齐五湖在“调理水土”一事上耗尽了一生心血,又从牙缝里一点点地挤出银钱,将东山坝一重又一重地修筑、加固。
直到去年夏日,汛期时节,面对着一场又一场倾盆暴雨,锦元县终于不曾漫堤。
待到汛期过后,齐五湖提起的心劲儿骤然一松,大病一场。
乐无涯自上京返回、赶来探病时,他已然能拄着拐杖,中气十足地骂人了。
当时,他对乐无涯发了一番感慨:“只要能遏住洪水,齐英臣便算对得起锦元父老了。”
尽管萝卜是寡淡无味的、饭粒是粗糙不堪的,但那有什么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