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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无涯用故事下酒,哄得一众知府欢声笑语,兴味盎然。
……就算此人轻狂,也轻狂得有趣。
再加上他身后密密麻麻、一眼难以望尽的关系网,众位知府暗自认定,无论如何,此人值得一交。
乐无涯虽然脑门上吃了一花生,有些疼痛,但见了一回旧友,听了一场好戏,吹了一场大牛,算是目的达成,可以放心地打道回府去也。
项知是既不与他同往,自也不会同归。
他是顶着奚家的名头来的,还要和丰隆大人深谈一番,再为母家争取一番利益。
临走前,乐无涯远远地望了一眼小凤凰。
许是自少时便心有灵犀的缘故,他不过是远远看一眼,小凤凰的目光就热腾腾地追过来了。
他双腿一绷,显然是想站起身,连跑带跳地赶到他身边来。
但他很快管住了自己的心和眼,扭开目光,继续集中心神,要为乐无涯谋一份利益。
——桐州太乱,情况未明,尤其是倭祸猖獗。
裴鸣岐不愿他再被当地武将拿捏,无法施展开拳脚。
他四周围绕着本地的武将们,满耳听到的都是恭贺他再升一步的溢美之词。
裴鸣岐面带微笑,喝尽了一大杯酒,引起了齐声喝彩。
周遭如此热闹,他却戚戚然的,颇感无聊孤寂。
他想,以前的小乌鸦,会不会也有过这样的时候呢?
……
乐无涯走到丰府门口时,一辆外观精致华丽的马车辘辘地行来。
乐无涯见这车驾,便停住了脚步。
赶车的是熟人。
性情憨厚朴实的郭大哥挠了挠头,对乐无涯龇牙一乐。
车帘一掀,后面果然是戚红妆那张素白冷淡的面孔。
她干脆利落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我赴宴完毕,正要回桐州,在桐州看看布价。时局混乱,可否与大人同行?”
乐无涯一愣,旋即灿烂一笑:“……哎。”
卫逸仙知道戚县主身份贵重,自是无可无不可的一点头。
倒是牧嘉志将浓眉皱成了铁疙瘩,趁着牵马时,对乐无涯正色劝告:“闻人知府,孤男寡女,不便与之同行。”
不等乐无涯接话,身后车驾的车帘便再度被掀了开来。
戚红妆清清冷冷道:“我这个寡女不怕什么,您这位孤男倒是怕了?怕的话请您快马加鞭,快回家里,若被我吓出个好歹来,倒成红妆的不是了。”
言罢,她一放帘子,吩咐郭大哥道:“走吧。”
牧嘉志遭了一番抢白,憋了一肚子的火气没处撒,只好咬牙跟随,一路无话。
卫逸仙看他这位向来强项能干的同僚吃瘪,不由暗笑不已。
一行人进入桐州府时,已是傍晚时分。
奇的是,戚红妆入城之后,并没有和他们分道扬镳、去看布价的意思,而是随着他们一起往府衙方向徐徐而去。
在离府衙将近百步开外时,乐无涯耳尖猛地一动。
他听到有争执声从府衙门口遥遥飘来。
牧嘉志耳聪目明,见府门口生乱,一抬手,便要冲过去,却被乐无涯一把架住了手,顺道一翻腕子,扭住了他的筋脉,趁他手腕骤痛无力,利落地将他拉下了马。
这是乐无涯昔年在战场上学来的近身肉搏的法子,算是杀人技。
他自己跟着纵身跳下,趁牧嘉志立足未稳,对一旁的郭大哥说:“劳驾,拖他上车去。”
郭大哥浓眉一皱,听话且娴熟地捂住了牧嘉志的嘴,将他推入了戚红妆的车驾。
乐无涯顺势一把搂住卫逸仙,把他也拖下了马来。
一回生,二回熟,郭大哥这回动作利索了很多,如法炮制,轻手利脚地将他也塞进了车驾。
乐无涯吩咐一句:“大哥,劳烦将三匹马归拢一下,莫要叫人看出端倪来。慢慢地将车赶过去,别着急。”
郭大哥“哎”过一声,乐无涯便轻捷地一闪身,进了马车。
好在马车奢丽宽敞,宛如一间房舍,即使是一股脑涌进了三个大男人,依然够坐。
戚红妆还是那张冷淡面孔,只是把葡萄盘子端到了一边去,顺便把嘴里含着的葡萄皮吐在了小盂里。
最先进来的牧嘉志闹了个面红耳赤,咬紧牙关问乐无涯:“知府大人,我能问一句,为何要如此鬼祟吗?”
乐无涯冲他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知府衙门门口吵嚷得正酣,没人注意到这场百步开外的小热闹。
马车渐渐靠近,双方争执的内容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三四个军官模样的人,带着二十来号兵丁,堵在府门口,正在粗着脖子吵嚷,
“又要记账?”有人扯着喉咙喊,“他·娘的,这是要喝兵血吃兵肉呀!”
“咱们日耕田,夜也耕田,累个臭死,咱们是当兵的,还是叫花子?叫花子还能听个铜板响呢?!”
很快,乐无涯听明白了。
是军队欠饷,小军官率众来自己这儿讨饷呢。
他将车帘掀开一小条缝隙,向外张望。
衙门口正站着前兵房经承韦奇,与现任经承秦星钺。
秦星钺被乐无涯安排负责主管军务,因此,当这一干人闹上门时,韦奇理所当然地告诉秦星钺,他该当一力承担,把这帮闹事的兵勇打发走。
韦奇看他蔫头耷脑的不怎么爱说话,还是个瘸子,便看轻了他一筹。
谁想,秦星钺异常坦然,说韦奇还未将兵房事务向他交割完毕,别说他不知道欠多少饷,他连有没有欠饷这档子事都不晓得。
他们爱闹就让他们闹去,闹出个血溅府衙,他可以为他们收尸。
等闻人大人回来,看大人治他们谁办事不力。
韦奇没想到这人是块滚刀肉,无计可施,眼看外头越吵越凶,便只好由他来抛头露面,与人交涉。
在车辆驶过时,乐无涯听见韦奇正在卖力地解释:“大人初来乍到,事情千头万绪,还没理出个首尾来。你们就算要讨饷钱,也别挑现在,回去等些时日,有你们好的!”
有一名兵丁怒道:“知府大人刚来,就有钱去给大官送礼贺寿,说没钱给咱们饷,鬼才信呢!”
这一句话一出,登时四下应和,响成一片。
很好。
卫逸仙嘉许地一点头,眉眼微飘,用眼角余光望向了乐无涯,想看看他会作何反应。
孰料,在短暂的一怔之下,此人居然一转头,噗嗤一声,乐出了声来。
卫逸仙:“……”
怎么个事儿?
作者有话要说:
鸦鸦:我想起高兴的事情。
第140章 讨饷(二)
卫逸仙只是在腹中嘀咕。
相较之下,牧嘉志则更直爽冷硬些,道:“大人若不愿出面,亮贤可出面把他们撵走。”
乐无涯似笑非笑地重复道:“‘撵’?”
牧嘉志沉着一口气,耐心解释:“堵在府门口闹事,实在不像话。”
乐无涯:“‘闹’?”
被他揶揄两次后,牧嘉志的耐心登时告罄。
他直通通地问道:“大人想咬文嚼字,亮贤没办法,只有一句话可问:大人一时半刻,调得来军饷、补得足亏空吗?”
乐无涯:“现下亏空多少?”
牧嘉志:“桐州共屯两卫,分别为浦罗卫、三江卫。一卫各辖五个千户所,军户共计一万两千人。每月每人应支取一两二钱……”
“欠饷多久了?”
牧嘉志渐渐觉出乐无涯言行还挺正经,一双眼睛明如火炬,脑子里自有一把算盘,正噼里啪啦打得如流水一般。
他略略正色,答说:“前任知府钱大人东挪西借,想方设法补上了两年的亏空。但自从……钱大人走后,上头拨的军饷林林总总加起来,近四万两,主要用于采购马匹、修缮兵器船只等,其余便靠屯田补足军费,但凡有些入帐,便马上贴补上,然而实在是捉襟见肘。如今,浦罗卫欠饷两月,三江卫欠饷三月,将发下的粮食抵扣掉,拢共还欠两万六千余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