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抿了一口茶,在心中估算片刻:“等他回去跟其他卫、所的人商议过后,所有人凑一凑,大概能送我个两三千两吧。”
元子晋急道:“《大虞律》有言——”
乐无涯用扇子支着下巴,眉眼带笑地瞧着他:“不错啊,懂大虞律了?”
元子晋开了个头,便彻底卡住。
他怎知大虞律哪一条哪一款说了官员受贿,该如何惩处?
“……大虞律肯定有说,不许官员受贿,你,你乌纱不想要,命也不想要啦?”
乐无涯唔了一声:“命确实是个好东西。”
“对啊。”元子晋把双手按在桌案上,为示郑重,几乎要把脸贴到他面孔上了,“你别收他们的钱,安安生生干自己的事吧!实在不成,我跟我爹写封信去。你不就是要钱吗?我爹管我管得严,我要不来几万两,几百两大概不成问题,但是你得亲自写信,不然我爹定然不信,说不准还以为我又闲不住,要跑去喝花酒……”
乐无涯自在摇扇,听他在自己耳畔唠唠叨叨,良久之后,突然问了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哎,元小二,你当初为何要在长街上刁难乐怀瑾乐大人?”
元子晋说得嘴皮子都干了,没想到乐无涯另起一题,叫他应接不暇。
他桃花眼一眨,又露出几分呆相:“……问这干什么?”
乐无涯:“从上京,到南亭,再到桐州,你这人虽说通身呆气,无甚礼数,却没见你仗势欺过谁,怎么偏偏要和乐家过不去?”
元子晋正是因为此事才被发配边疆,闻言内心一痛,愤愤道:“还不是因为那乐无涯?!”
乐无涯本人:……我吗?
他认真地将元子晋从头打量到脚:“他得罪过你?”
“没有啊。”元子晋摇头,“他死的时候,我还是个小孩儿呢。”
“他得罪过你爹?”
“没有。”元子晋摇头,“我爹和这人没什么好说的!”
“那他做错什么了?”
“他有悖皇恩啊!”元子晋理所当然道,“皇上对他那般好,年纪轻轻就拔擢他到那等高位,位极人臣,荣宠至极,他却犯下数桩大罪,说明此人忘恩负义!”
乐无涯纳罕道:“那又关乐家什么事儿?据我所知,皇上不曾追究乐家,不正表明,乐家与乐无涯的罪责无关吗?”
这话元子晋就不爱听了。
他激烈道:“怎么无关?乐家上下,没一个好人!”
乐无涯一挑眉。
他回想起长街种种,发现元子晋骂得更多的,确实是乐家。
……甚至连骂自己都是捎带手的。
“怎么说?”
“你不知道?”元子晋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乐无涯是他们从景族拐来的小孩子!”
乐无涯:“……”
如果他没想错的话……
元子晋,似乎在替他的遭际抱打不平?
元子晋越说越气,义愤填膺:“就算是敌国之子,拐卖幼童,致使父母与孩子分离,亦是罔顾人伦、残忍之至!有本事就刀枪相见,战场上见个高低,何必使这等阴毒功夫?!”
“当初,我爹给了我两个选择,第一,就是叫我去乐怀瑾手下受教,我想都没想就选了二。”
他挺胸抬头道:“我宁可死了,也不到乐家的手底下干活!”
元子晋正慷慨激昂、壮怀激烈间,脑袋却被人摸了一下。
元子晋一脸莫名:“……你摸我干嘛?”
乐无涯闭口不言。
当年之事实在错综复杂,恩怨难辨,岂可为外人所知?
若自己将其中原委一一道来,恐怕就连元子晋这等呆人也会发现不对劲的。
于是,乐无涯思忖片刻,信口胡说道:“看你可爱。”
闻言,元子晋像是被火燎了一下,噌的一下蹦到几尺开外:“你你你干什么?我只喜欢女子,你莫要来沾我!”
乐无涯大笑。
元子晋更觉莫名,抱臂站着,待他笑够了,才远远地问:“你到底给不给我爹写信啊?不写的话,连几百两银子都没了!”
在二人对峙间,牧通判风风火火而来。
“老远便听见欢声笑语。”牧嘉志单刀直入,“大人该是歇够了吧?”
乐无涯脾气很好地一点头。
“好。”
牧嘉志向后一摆手,便有刑房经承带着一干吏员,端着一卷卷系有青色丝绦的册子鱼贯而入:“这是桐州近一年要紧的刑名案卷,已经收拾出来,办结的,我系了青红二色绦子;未办结的,系青黄二色。您若有空,可以过目。”
元子晋看着那堆积如山的案卷,脑袋嗡的一声。
军饷的事情还没商议出个所以然来,怎么就到下一件事了?
他脱口而出:“这太多了吧?把未办结的拿来看一看,还有些道理;处理完的案子为何也拿来给他看?牧通判莫不是有意刁难?”
牧嘉志冷淡道:“已办结的案件,下官已于昨夜拟好分类条陈。大人想看原案卷就看,不想看可以只看条陈;若连条陈都懒得看,也悉听尊便,全凭大人心意。况且……”
他话语微微停顿。
乐无涯:“牧通判有话直说。如此扭捏,你不舒服,我也不舒服。”
乐无涯愿听,牧嘉志就敢说:“下官认为,圣上天恩,特许闻人知府到此,想必闻人知府定有常人难及之能吧。”
乐无涯骄傲地一摇脑袋:“那是。”
牧嘉志:“……”
一般来说,这时候不该谦虚两句么。
但他手中事务繁冗,无暇同乐无涯在小节上狗扯羊皮。
他一揖手,便要离去。
乐无涯叫住了他:“牧通判。”
牧嘉志口吻冷淡:“大人何事?”
乐无涯翻着他递来的条陈:“前任知府钱世徽的案子,可在其中?”
牧嘉志微微变色:“大人,钱知府乃酒后失足,非是刑案……”
“那牧大人还是整理得不够详尽啊。”乐无涯道,“一年内,州内所有事涉人命的案子,都拟个条陈来我看。”
见乐无涯不像是无心政务、只顾说笑玩乐之人,牧嘉志紧皱如铁的眉头竟是松弛了不少:“……是。”
“去整理吧。”乐无涯摆手道,“什么时候整理完了便送来。到时我要考校你一番。”
牧嘉志前脚刚走,卫逸仙后脚便至。
相比于牧嘉志那张棺材脸,卫逸仙态度和缓,令人如沐春风。
他协管清军、钱粮、江防、农林水等一干事务,昨日刚刚闹出军士上门讨饷的事情,今日他便整理了府内银钱情况,前来汇报。
桐州素来实行稻麦复种,一岁两熟。
自从皇商奚家靠棉纱发家以来,本地人看到商机,纷纷效仿,织坊、染坊如雨后春笋一般涌出。
单是桐州府首府地带,便有两百余家织染的小手工作坊。
种植桑麻,纺纱织布,可以说是桐州本地最要紧的经济来源。
“蚕食桑叶,人却是不能吃的。人命竟轻于蚕蛹爬虫……”卫逸仙叹息道,“如之奈何呀。”
一旁的元子晋听他口口声声称难道艰,焦虑更甚。
这桐州真真是个大泥潭!
桐州出产的粮食本来就少,交上朝廷赋税,便所剩无几了。
就算将棉纱布匹抵作军饷,发还给兵士,同样是无用。
自家留用的话,这棉纱不顶吃,不顶喝,压根儿没法支持一家老小生活;转手倒卖出去,倘若不懂行情,必然被坑;托别人代卖,别人肯定要从中捞些好处。
怪不得本地兵士宁可让上头拖欠着饷,原来是想要更实用的银粮。
听完卫逸仙的汇报,乐无涯问道:“府库内贮米几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