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答错。”没想到,乐无涯的回答再次出乎了他的预料,“卫逸仙就是最好的靶子。”
桐州能管事的、能说得上话的,一个是卫逸仙,另一个便是牧嘉志。
牧嘉志个性古怪,不擅讨好上峰,给上司甩脸色的能力和干事能力均属一流。
对这样干实事的人开刀打靶,无异于自斩臂膀。
新任知府乃皇上钦点,越级拔擢,送来桐州,必是为着整顿吏治,好叫桐州上下焕然一新。
卫逸仙正是清楚自己树大根深,最是显眼,所以索性处处掐尖出挑,挖坑埋雷,就为着诱惑乐无涯对他下手,拿他立威。
乐无涯:“他既然做好了被我打压的准备,就不会设法阻拦。我想,即使我真在他身上下刀子割肉,他不仅不会同我撕破脸,还会百般赞同。我不趁他装乖时狠狠割他一刀,更待何时?”
元子晋听得晕乎乎的:“等等,他为什么要赞同你?”
“自是要装出柔顺模样啊。”乐无涯说,“虽说我比他官高一级,但他的任免不是我能说了算的,一时半会儿,我只能从他身上夺去一些权柄,却无法真正动摇他的根基。”
说着,他粲然一笑:“再说,他只需表面趋奉便是,背地里阳奉阴违、一踢一动,暗暗地使手段恶心我便是。这样一来,受他掣肘,我想办什么事,怕都办不成了。”
元子晋:“……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他脑子有病啊,图什么呢?”
“图我会更加忌惮于他,更加倚重牧嘉志。”
乐无涯悠悠道:“倘若,在牧嘉志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被我高高捧起之时,牧嘉志被人查出……犯了什么要命的大罪呢?”
元子晋一悸,凑近了低声问道:“牧嘉志犯过什么大罪?!”
乐无涯:“目前不清楚。”
元子晋:“……哈?”
乐无涯:“我查阅桐州历年人命官司,便是为着找个端倪出来。”
非得是杀人谋反、通敌通匪这等分量的大案,才能将牧嘉志一举拉下马来。
一旦事发,自己立时要被扣上用人失察的帽子,陷入被动境地。
到那时,乐无涯可联合的,只剩下被他得罪狠了的卫逸仙一人。
到那时,乐无涯只剩两条路可走。
一,和卫逸仙拼个你死我活,让桐州陷入无休止的政治斗争中,害桐州百姓一道受苦。
二,他乐无涯放下身段,向卫逸仙乞和。
不是求和,而是乞和。
真到了那时,卫逸仙也必会像如今一样,斯斯文文、客客气气地接受他的降表,并继续在表面上尊奉于他,顺便给自己大方地分上一点残羹冷炙。
而从此以后,乐无涯别无他选,只能与卫逸仙同气连枝,同流合污。
他想在桐州施展什么抱负,都不可得了。
能安然卸任、离开桐州,便已是大幸。
元子晋头皮狠狠一紧。
细想之下,冷汗更是争先恐后地从元子晋后背涌出。
此心之毒,堪比蝎尾!
骇然之余,元子晋对乐无涯的预判颇觉不可思议:“你……他还没有动手呢,你就知道他剑指牧嘉志,图谋于你?”
乐无涯:“见多了。见他起手,便知后招,何必等他动手后再设法防御,岂不是平白失了先机?”
元子晋变颜失色:“闻人明恪,你当真是个……”
他口干舌燥,猛吞了一口口水,把接下来的两字评语一并咽入了肚中。
妖孽!
和乐无涯相处这几日,元子晋每天都像是见到了一个崭新的他,学到的东西比之前所有的年岁加起来还要多。
他强忍住浪涌似的心绪,问道:“你说要把军饷交给牧嘉志管,找个什么由头才好?”
乐无涯翘着二郎腿,得意洋洋地冲他一勾手。
元子晋:“……”
别打量着哄他!
元子晋见过他唤那条叫“二丫”的细狗,表情和动作和他现在一模一样!
但他实在是好奇,便强忍着气愤,乖乖凑了上去。
乐无涯同他耳语:“知道云梁县吗?”
元子晋回忆了一下:“三江州的一个县?”
乐无涯慨叹道:“我看了,那可是个好地方,土地肥沃,良田阡陌。此地正好做英臣兄的落脚地。老齐怕是一辈子都没打过这么富裕的仗呢。”
元子晋糊涂了:“驴唇不对马嘴的说些什么?怎么扯到云梁县去了?云梁县有知县,齐英臣来了往哪儿去?”
乐无涯:“若我运气够好的话,很快,云梁县就没知县了。”
元子晋瞪着他,刚刚消下去的鸡皮疙瘩又冒了一身。
这人时不时冒出一句恐怖的话,叫他冷气顺着脊梁骨腾腾而起。
乐无涯将与牧嘉志谈过的案情又与元子晋讲了一遍。
他面颊溅上的墨水在他脸上已然干涸,形成了两三道猫须似的墨痕,伴着他神采飞扬的讲述,仿佛是活了过来,在他面颊侧边得意地一抖一抖。
听完十几名恶少拒捕伏诛之案的前因后果,同样曾经身为膏粱子弟的元子晋一边心有戚戚焉,一边道:“照你这么说,确实有疑点,像是有意栽赃的。但这和云梁县令有何关系?”
乐无涯:“若我告诉你,云梁县令楚怀民,也是北疆出身,姓吴的把总,是他亡妻的妻弟呢?”
元子晋:“……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乐无涯一指那尺厚的军册。
元子晋还记得,自己昨日翻了两页,生平第一次发现自己晕字,再多看两眼,怕就是要吐出来了。
也不知道负责抄录黄册的官员是怎么写出这一笔小字来的。
他惊讶道:“……你真的看这东西啊?!”
乐无涯反问:“都是我治下生民,为何不看?”
“你是要拿这件刑案做筏子,重新查案,让牧嘉志尽通判监察之责,暂时接管桐州军事?”元子晋艰难地推测着,“……可姓牧的是个刚硬的直肠子,你让他抓住了把柄,搞不好他要比卫逸仙参你参得更快更狠呢!”
“他抓不着的。”
元子晋:……这又是从哪里来的底气?
乐无涯:“倘若我不曾料错的话,随着军饷一起来的,还会有皇上的一道旨意。”
“什么?”
乐无涯端起一旁的凉茶,浅浅品了一口:“裁军。”
元子晋愣了半晌,缓缓张大了嘴巴。
他隐约懂了乐无涯的意思。
但又好像没懂。
“一卫的标准配置,该是五千六百人,桐州配备两卫十所,各有六千人,确实有些超员了,但勉强还能解释得过去……”元子晋依照自己浅薄的军事知识储备,慢慢盘算起来,“你虚报人数,谎称人数有一万五千,是要借皇上之手,拿到那不存在的三千人的军饷,拿来补欠饷的缺口?”
“嗯。”
“你还要借皇上之口,下令裁军?”
“嗯。大概能裁到一万到一万一千左右吧。既合了朝廷规制,也能把什么一百六十来岁的老人、十二年生十五胎的奇人丢出去,做假黄册的不至于那般辛苦,武官们能捞的油水没被分去太多,每年的军饷只需按一万人发放……”
元子晋听得心神巨震,讷讷道:“……一箭四雕?”
“错了,你还少算一箭呢。”
元子晋的脑子已经不会转了:“……啊?”
“裁撤军队,一年可省下大笔军费。为军户们发一笔遣散费,总不过分吧。”乐无涯悠悠道,“四五千人的遣散费,怎么着,也得有个十万两银子?”
“在牧嘉志看来,我向朝廷要来了大笔饷银,解决了军队冗员之事,挣来了一笔不菲的军费,他还要参我?爱我都怕来不及吧?”
元子晋彻底失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