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一盏茶功夫,他才颤巍巍地开了口:“这,这不还是欺君之罪?”
“非也。”乐无涯抱着手臂,饶有兴味地看向面如土色的元子晋,“哎,我问你,假使你元子晋是当今天子,刚刚提拔了一个官员,一心想看他能做出什么样的成绩。这官员到任十余日后,了解府内情况后,拟折上报,言辞恳切,想讨要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头子县令做臂膀,顺便想要三千人的军饷,弥补原先落下的亏空,以防民变。你会认为,此人是据实上奏,还是欺你、骗你,想从你兜里掏十万两银子来花?”
第146章 博弈(五)
狂言一出,四下俱寂。
元子晋一颗心吓得简直跳不动了。
乐无涯的言辞委实是过于惊世骇俗,元子晋在心中把他的话颠来倒去地品了一番,不可置信地问道:“那还不是欺君?”
乐无涯往圈椅上懒洋洋一靠:“对,我欺了。你待如何?”
……
此时此刻,何青松与杨徵正在院中研究一只大西瓜。
这批西瓜是浦罗州送来的,呈长椭圆形,表皮花纹乌黑,得名“黑美人”。
二人生在川地,生平所见都是青皮圆瓜,如今见了新鲜东西,乡巴佬本性当场发作,围起来看个没完。
他们正忙着琢磨西瓜,忽听书房里元子晋扯着嗓子喊叫起来,声震云霄:“我要跟我爹写信,我要回家去!我才不受你拖累呢!”
杨徵听他喊得凄厉,老母鸡本性发作,担心地回头张望:“不要紧吧?”
“嗐。别管。这段时日,元公子哪天不嚷嚷两句回家去?看书累了也喊,练武哭了也叫,你还没听惯?”何青松连头都懒得回一下,捧着那瓜,兴致勃勃地问,“你说这瓜切开,里头不能是黑的吧?”
下一刻,元子晋推门而出,撒腿就跑。
乐无涯的声音紧追着他,从洞开的大门内传来:“说了要给我洗衣裳!要躲是吧?玩赖是吧?”
元子晋脚步一顿,一步也迈不出去了。
半晌后,他恨恨地一跺脚,风风火火地杀了回去。
等他再出门来,怀里就抱上了乐无涯那身被墨迹玷污的官袍,走得满腹怨气,虎虎生风。
待元子晋跑没了人影,乐无涯从书房里踱出来,颇没正形地往门槛上一靠:“有西瓜呀。”
何青松把西瓜往高处一托:“太爷,看看,黑黢黢的西瓜,稀罕得很!”
身为南亭衙役,他们还是更惯叫他太爷。
“不看。”乐无涯懒得纠正他们,“太爷又不是没见识过,你们自己赏瓜玩儿去吧,赏够了,一人夹俩回家,让老婆孩子也高兴高兴。”
杨徵一愣:“浦罗州那边只送了十个瓜来,卫大人和牧大人还没分上呢……”
“你们跟着我背井离乡,连个西瓜都吃不上,像什么话?”乐无涯伸了个懒腰,“拿着。不叫你们白拿,帮我办件事。”
这些时日,府衙中有不少人请何、杨二人喝酒,交好之意溢于言表。
何青松大大咧咧,有酒必喝,有肉必吃,但一旦问及太爷,他便立即装傻,一问三不知,事后还会大方回请,颇有老大哥的粗放豪爽。
杨徵憨厚顾家,为人良善,口风甚严,却从不得罪人,旁人向他打探消息,打探着打探着,便会被他把话题慢慢拐到养家育儿上。
府衙中人一无所获之余,还对这二人生不起气来。
他们只得望洋兴叹:只这两个无根无基的小人物,口风便如此严密,可见闻人知府确实驭人有术,八成是使了重金,买得了他们的忠心。
实际上没什么重金。
乐无涯极擅长用小资源办大事,只有西瓜之类的零星小事,以及在其中花的那么一点心思。
何青松重颜面、尚武力,当初,他被乐无涯彻底俘获,便是因为随他到景族地界上要回石材,亲眼见到他与景族人比箭。
他三战皆胜,意气风发,彻底令何青松心折拜服。
从此以后,乐无涯只需要一直强悍下去,且愿意给他何青松三分薄面,他便愿意长长久久地为他效力。
在他看来,太爷赏的不是西瓜,是天大的颜面。
至于杨徵,看似面瓜一只,实则手头颇有功夫,打的一手好石子,当初南亭流丐之事,便是他出手救了身处险境的华容。
但他性子低调,不爱显摆,更喜欢在家长里短中纠缠打滚,并甘之如饴。
在他看来,太爷赏的瓜,能叫家里的妻儿欢欢喜喜,便是最好的礼物。
他们只需要跟着乐无涯,便有这源源不断的小恩小惠。
这恩惠要比千两白银、百两黄金来得更踏实,拿得更安心,他们焉能不死心塌地?
乐无涯吩咐他们道:“给我把元小二盯好了。我有件要紧的事要做,他不很赞同,我要看看他的嘴巴严不严。”
何、杨二人觉着这不是什么难事,双双点头:“成!”
何青松多嘴问了一句:“太爷有什么要紧的事,也可以吩咐我俩啊。”
乐无涯一摆手,将这问题发还了回去:“将来有你们忙的,趁现在多歇歇吧。现下最要紧的事,就是一个去跟元小二,另一个给我找件外衣、切块西瓜来。”
何、杨相视一乐。
杨徵去跟人,何青松去切瓜,各司其职,分工明确。
乐无涯则独身一个返回书房,拿起项知节送来的那本书,对着窗外阳光,细细观视。
许久后,他松了口气。
幸好,没溅上墨汁。
……
那边厢,元子晋心烦意乱地抱着衣服跑去了后院。
他心中实在是藏不住事,脸色奇差,神色慌张,一路引得了不少人瞩目。
府衙中分属卫逸仙一派的吏员们各自领命,要从知府大人的身边人下手,撬出些情报来。
无奈知府大人身边看似松散、处处破绽,然而真正刺探起来,却是针扎不进、水泼不进。
秦星钺自不必说,是那闻人明恪的铁杆儿。
何杨两个苦出身的衙役,外表软和,嘴巴却严实得宛若铁打,一心一意向着闻人明恪。
那个仲飘萍,干脆是不同外人说话,像个影子似的满府乱飘,冷不丁就要吓人一跳,反倒是更像个心怀不轨的暗探。
比较来、比较去,还是元子晋年轻气盛,容易拿捏。
……尽管时至今日,他们也闹不明白,这个姓元的小子到底是干嘛的。
不多时,一个身姿袅娜的仆妇便现了身,莺声呖呖地同元子晋搭起话来:“元公子,洗衣服?”
元子晋心乱如麻,很想发一顿疯,但见来者是个女子,便放软了声音:“是呀。”
“谁的衣裳?”她柔声道,“我来吧。”
“还能是谁的?闻人明恪的衣裳呗。”元子晋埋着头,吭哧吭哧地洗衣服,“我惹的祸,我来善后,用不着劳烦姐姐。”
仆妇笑道:“大人一向是个好性儿,跟咱们下人也不摆谱,元公子怎么还能惹大人生气?”
“我——”
元子晋瞪着这仆妇,一腔子的话在胸中翻翻滚滚,但话到嘴边,他还是狠狠咽了下去。
兹事体大,一旦被旁人得知,闻人明恪的小命不保,怕是听到的人,也都要吃挂落的。
元子晋怜香惜玉,断断不舍得这么个小媳妇吃苦遭罪,白白丢了性命,只好怀着满腹怨恨,恶狠狠道:“我贱骨头!我乐意!我就喜欢给他洗衣裳,我给他洗一辈子,我欠他的!”
小媳妇:“……”
她无可奈何地离开了后院。
有个吏员等候已久,忙上前打探:“怎么样,打听出什么来没有?”
仆妇支支吾吾,有口难言。
见她如此踌躇,吏员以为有戏,急忙追问他元子晋到底说了什么。
仆妇被逼得没办法,只好红着脸,喏喏道:“元公子……似乎思慕大人极深,愿意为他洗手作羹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