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上任桐州,钱知府便散尽了家财,连仆人奴婢的数量都减到了最少。
这次,他仅带了一名僮仆赴宴。
在他铆足了气力讨好其他知府、想为桐州博得多一点点资源时,他的僮仆也被拉去应酬交际了。
自家主子如此勤谨,放下身段和诸位知府交好,小僮仆也不好端着架子加以推拒,一不小心便喝多了。
饮宴结束后,钱知府见小僮仆醉倒,人事不省,甚是无可奈何。
桐州府事忙,他饮得不多,总不好留下来等下人酒醒,这一路上又多是官道大路,无匪患倭寇之虞,他便自行上路,往桐州而去。
行至半途,他酒力隐隐上涌,去路边的茶摊买了一碗浓茶。
茶摊伙计和掌柜都说,见到他时,钱知府脚步稍有些踉跄,好在神志十分清醒,并未骑马,而是牵着缰绳,缓缓而行。
伙计好奇,问他为何有马不骑。
钱知府笑答,酒后骑马,撞了百姓,踏了庄稼,就是他的罪过了。
伙计见他衣着简朴,说话一板一眼,便当他是个迂腐书生,劝他道,既是醉了,不如找个客栈,歇息一晚再走。
钱知府摇摇头:“不了,我有要事要办。时不我待,能多赶一步就多一步吧。”
伙计取笑他:“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情,歇一晚都不能够?”
钱知府没答话,笑一笑过后,斯斯文文地会了帐,起身离开。
一大碗酽茶缓解了他大半的酒意,有几位农人闲来无事,结伴出外晒太阳,见过钱知府路过,都说他脚步轻捷,没看出什么醉态来。
然而,这大概就是祸端之始。
钱知府精神健旺,反应却已不如常人机敏。
他行至河边,恰好踏上了訾主簿曾踩上的那一大块不显眼的冻土。
河岸偏窄,只可供一人一马通行,钱知府酒后下盘不稳,踉跄打滑几步,一头栽入河中,脑袋在冰上砸了个窟窿,昏厥过去,沉入冰窟。
自此彻底无救。
经查,那地上的一大滩水冰,是半个时辰前,有一名收肥的农户驾着驴车经过此地,随身的水瓮恰巧被冻裂了,热水洒了一地。
农户自认倒霉,人又淳朴心善,怕后来的马匹行人伤了脚,将水瓮碎片撮拢到了一旁的枯草丛里。
水瓮碎片边沿上刻着他的姓名,是而官府很快顺藤摸瓜,找到了他。
这农户听说了事情原委,吓得跌坐在地,失声大哭。
他口口声声喊着冤枉:他怎么知道喝得半醉的知府老爷今日竟会从这里经过?
他怎么知道水冻硬了后,会滑了知府老爷的脚?
案情越查越明。
待人证物证齐备、证明钱知府确实是因倒霉而死后,訾主簿擦一擦脑门,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又冒出了一身淋漓大汗。
冬日里失足落水的事情,哪一地一年不会发生几起?
尽管钱大人出师未捷,死于任上,着实可怜可悯,然而只要不是什么阴谋诡计,他就心安了。
他只想将胞弟照顾好,并不想卷入什么斗争中。
訾永寿绝想不到,此事的险恶不在当下,而在将来。
这半年间,弟弟的身体越发衰败了,药不离口,换了几家医馆,方子开了一付又一付,用到的药材越来越贵。
訾永寿本就薪酬微薄,做的又是刑名验尸这等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出多进少,渐渐走到了力不能支的地步,心力交瘁间,还要应付牧嘉志交托给他的繁重公务。
而他死心塌地跟随的牧嘉志偏是个清官,家资甚是有限。
就算他开口请他帮助,也求不到几两银子。
况且,訾永寿跟随牧嘉志多年,实在有些惧怕他那张冷脸。
二人少年同窗,也曾有过深夜对谈、促膝交心的时候。
可那日子太久远,訾永寿已记不分明了。
唯有丝丝药香袅绕在訾永寿身边,宛如勒颈白绫,令他喘不过气来。
就在这时,卫逸仙找上了他。
在那波光粼粼的鱼池边,卫逸仙倚靠在摇椅上,身体惬意地一晃一晃,身旁的小几上,放着一盘子切好的西瓜,甘冽香气扑鼻而来,甚为诱人。
訾永寿为人向来恭顺,低眉顺眼,不敢抬头。
卫逸仙:“新任知府说话就要到任。我想要你帮我向他送一样大礼。”
訾永寿眼观鼻、鼻观心:“您吩咐。”
卫逸仙递过来几张薄纸。
訾永寿不疑有他,接过来粗瞄一眼,便隐隐觉出不对来。
这几亩土地,几间平房,送给知府老爷,是不是太少了些?
但等他看清楚房契地契的名姓时,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上面落着的,分明是他的姓名!
訾永寿不敢去接,腻滑滑地冒出了两手的手汗。
他慌乱地躬下身来,递在半空的双手微微发颤:“大人,小的无功无劳,怎敢……”
卫逸仙凑近了他:“訾主簿这话说得差了。你虽无功,实则有劳。近些日子以来,本官冷眼旁观,发现訾主簿实在是事繁钱少,难以为继。您到底是个秀才出身,若是能置上几垧土地,雇几个长工,做个闲散员外郎,偶尔还能教教学生,开个书铺,岂不美哉?何苦要在这官场中依附着旁人,为那每月的几钱碎银,皓首穷经、苦苦打熬呢?”
他悠然地一合绢扇:“况且,你自幼失怙丧母,若再失了这个弟弟,这世间里,茕茕一人,饶是真立下什么赫赫功绩,又与何人说?”
訾永寿惶恐又迷惘地垂下头,一颗心噗噗乱跳。
“再说,钱知府死得蹊跷。”卫逸仙用扇子轻轻敲着膝盖,“若你能还钱知府一个公道,怎么不算一件积阴德、攒福报的好事情呢?”
听他提起钱知府,訾永寿心下顿时一片雪亮。
但他更加不敢多言,连膝盖都发起抖来:“大人,钱大人的案子已结,人证物证俱全……”
“物证,是你与牧嘉志调查所得。人证嘛……”卫逸仙自得道,“那砸了水瓮的农夫因祸得福,受一位风水先生指点,在祖宅东南角的地里挖出了一箱珍宝,以为是祖宗留下的传家宝,欢喜不已,好日子眼看就要来了,却不料横死家中。当地县令疑是其妻与旁人通奸,合谋杀夫,骗取珍宝,正将人收监,要细细查验呢。”
訾永寿心中一寒,脱口问道:“大人,这是何时的事情?”
卫逸仙微微笑道:“今日之事。”
他用扇子挡住上头投来的阳光,观察了片刻日头,泰然道:“等到午时,那农夫就该死啦。”
訾永寿双唇失色,脸色剧变。
他分不清这是个恶劣的玩笑,还是卫逸仙真有此图谋,只好咬了咬嘴唇,笨拙地装傻道:“大人……恕小的愚钝,实在不懂您的意思……”
“怎的就那么巧呢?”卫逸仙笑道,“衙门细查之下,定会发现那女子没有奸夫;再查那笔珍宝,便会发现,那珍宝刚刚埋入地下不久,银器都尚未变黑……这哪里是传家宝呢?分明是来源不明的东西,被怀疑是赃物都不为过。谁知道那风水先生是否是这农人特地寻来,替他掩饰财物真实来源的呢?”
“你说,訾主簿,他怎么就无缘无故地死了呢?”
久办刑案,不需卫逸仙多言,訾永寿已经能想到接下来的事情。
……这名拾肥的农夫,本是个本分的庄稼汉,近期唯一牵扯进的案件,便是钱知府落水一案。
一旦“在钱知府落水后,这名农夫大发横财”一事被揭破,钱知府一案,便有了疑点,极有可能重审。
而当时勘验现场,知晓全程的,只有他訾永寿与牧嘉志。
就连刑部和大理寺官员紧急派来的官员,大多数情况也是从他们这里得知。
也就是说,倘若他有意指证牧嘉志隐藏证据,从背后狠捅上牧嘉志一刀,牧嘉志是全然无力反驳的。
半年过去,钱知府尸身已腐。
证人们对案件细节印象已经模糊,怕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