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无涯既知前方是一场即将到来的狂风骤雨,自要排除一切干扰因素。
万一牧嘉志真的有所隐瞒,他也得做好万全准备才是。
訾永寿想了想,据实以答:“那天,钱知府赴宴前,亮贤去找了钱知府,说他手头有一桩江洋大盗入户夺财杀人的命案,案件已破,人犯归案。上面很是重视,早前已发来两封公文催问,现下案子破了,需得抓紧将案情报呈刑部。亮贤留在府衙内拟写折子,等钱知府回来,核查无误后,再签发盖印,发往上京。”
他面带忧伤之色,轻声道:“因此……亮贤送别钱知府时,提了一句,请他速归。”
乐无涯啊了一声。
此事既有上头发来的公文,那便不难核查真假,訾永寿所说,总有七八分可信。
难怪钱知府那日宁肯抛下喝醉的僮仆,也要紧赶慢赶地往回跑。
难怪牧嘉志提起钱知府,便面带痛色,心怀不安。
更难怪卫逸仙要选此事大作文章了。
一旦钱知府的事情被翻出来,牧嘉志催促钱知府速归的事情必然也要暴·露。
不要说旁人生疑,就连牧嘉志都会将此事归咎于己。
钱知府之死,说是与牧嘉志全无干系,怕是连他自己都说不出口。
乐无涯背地里暗暗运作,表面上却一丝口风都不露。
他只是偶尔查问一句訾主簿的去向,去探望过两次訾主簿的弟弟,除此之外并不甚关心,甚至开始张罗起再找几个仵作的事情来,免得出了刑案,桐州府里缺少可用的人手。
卫逸仙派去盯着乐无涯的人日日回禀,但探来探去,都探不出什么异常来。
何青松和杨徵照旧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
姓元的和姓秦的,将全副精力都放在了训练府兵上。
就连那姓仲的也默默加入了府兵的训练之中。
失踪的訾永寿,仿佛对他们而言是无足轻重的。
但饶是如此,卫逸仙仍是不放心。
趁着闻人明恪的官邸空虚,派身手轻捷又细心的僮仆翻墙潜入其中,想要探一探虚实。
来探府之人没花什么气力,就将这座精美的大院子逛了个遍。
那地窖自是也引起了他的注意。
僮仆伸手拽了拽那把黄铜大锁,发现锁得挺死。
锁眼里蒙着灰尘,大概是许久不曾有人开启过了。
他四下里望了望,只见这里收拾得挺干净,青砖漫地,缝隙里的杂草也被清理得一干二净,看不出脚印在哪里聚集,也无法从植物倒伏的方向判断出此处是否常有人来。
一切都是那么正常。
这就是个有人日常洒扫整理的普通偏院罢了。
而且地窖里毫无声息。
若是有人被劫走,囚在里头,听到有人靠近,总要出声呼救的吧?
那人查探至此,自觉对得起卫大人给出的赏金,转身越墙走了。
待他离开后许久,尘封的地窖内侧忽地传来一声细微的锁头开启声。
……訾永寿踩着梯子,拨开了从内闭锁着的门闩,心惊胆战地探出了半个脑袋来。
旋即,他觉出自己此举甚是不妥。
尽管听到了那入侵者越墙离开的声音,可人未必走远了,万一去而复返了呢?
思及此,他忙缩了回去,把地窖锁闩重新闩好,轻手轻脚地顺着梯子爬了回去。
訾永寿受惊不小,当天华容来给他送饭时,他便马上告了状,说听到有人在外窥探。
华容吃惊之余,忙寻到乐无涯:“大人,又被您说中了!亏得咱们换了把结蛛网的陈年老锁套在外头来装样子,不然真是要露破绽了!”
乐无涯托着腮,含着梅子,含糊道:“挺好。看样子快到日子了。”
“什么日子?”
“当然是顺藤摸瓜,查到我们牧大人头上来的好日子啦。”乐无涯又拈了枚梅子,“咱们这位卫大人若是不当官,可以去当杀手,求的是个不出手则已,出手必杀,自是要做好万全准备,扫清一切绊脚石、拦路虎了。就算我没露出什么破绽,他也得来我这儿探上一探,求个心安。”
他言笑宴宴地转手把梅子塞到了华容嘴里,对他道:“小华容,多学着点吧。卫大人能教你的东西,实在不多了。”
卫大人喜欢钓鱼,就让他钓。
他乐无涯这眼深潭里,没鱼,全是钩。
第152章 博弈(十一)
在入秋前,乐无涯给南亭送去了一封书信。
信是写给明家阿妈的,问候了她的身体,并询问明相照是否已从家中出发,前往益州城考试。
在信的结尾,乐无涯请明家阿妈勿要着急回信,等明相照考试归来后,再亲自复信不迟。
乐无涯晓得,闻人约从来是主意大过天,考试一类的大事,他绝不至于耽误。
他去信,实则是为了给明家阿妈一颗定心丸吃,再多添上一层保障。
明家阿妈不识字,收了信,定是要请通文墨的邻居来读上一读。
旁人一看这信是自己亲笔写的,便知他乐无涯就算受了擢升、离开南亭,却仍记挂着明家之人,不曾忘怀。
这样,即使将来闻人约真来投奔他,明家阿妈独身一个留在南亭,也能多受四邻照拂。
不过,闻人约的回信未至,麻烦先到了。
……
现今的乐无涯,脑袋顶上顶着三座大佛。
掌管刑狱讼事、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按察使郑邈,醉心古玩、颇有睡狮眠虎之象、主理政务钱粮的布政司使丰隆,以及主管军事、与裴鸣岐乃是旧相识的都指挥使凌英勋,合称一省之“三司”,均是他的顶头上司。
一日,按察使司忽然发来公函,要乐无涯调阅钱知府坠水而亡的案件,细细观视。
此函乃是按察使郑邈亲自签发,可见其重视。
乐无涯将指尖抚在函上,若有所思地摩挲一阵后,乖乖地依令而行,将钱知府的案卷再度调出,重温了一遍,顺便将卫逸仙、牧嘉志二人一并带来,详询当时情况。
……正好可以趁机听听牧嘉志的说法,好确认訾主簿的说辞有无添油加醋之嫌。
听闻是郑大人重提旧事,卫逸仙面露诧异,心下微喜。
想必郑大人已从临皋县农人身亡一案,一路查到了钱知府的案子上。
看来,是好事将近了。
牧嘉志的心思则要单纯许多,心中对钱知府有愧,因而对此案印象极深。
他铁硬着一张面孔,将案情娓娓道来。
讲述完毕,卫逸仙露出了精心拿捏后的困惑神情:“大人,钱知府一案早已了结,郑大人如何要再提阅案卷?”
乐无涯反问:“你问我啊?”
牧嘉志:“……”也是。
“罢,左右我是后来者,钱知府之案就算深查细审下去,总不至于是我推他入水的吧?”乐无涯问牧嘉志,“訾主簿找到没有?”
牧嘉志为乐无涯的前半句话出了片刻的神。
当初他亲自查勘现场,人证物证互相印证,可知钱知府分明是失足落水而死……
如今为何又……?
直到听见乐无涯提及訾永寿,牧嘉志才略略回神。
……罢了,钱知府再如何,斯人已逝,总还是有可能活着的人更重要些。
牧嘉志的眉眼间添了几分郁色,答道:“……还没有。”
“这么一个大活人,怎么就能在回家路上平白没了踪影?”乐无涯缓缓摇扇,“訾主簿那夜忙到夜深,眼看就要到宵禁时分、城门将闭了吧。”
牧嘉志知道乐无涯所指何意。
訾主簿失踪当日,城门口守军确实懈怠得可恨,吃酒的吃酒,耍钱的耍钱。
可若说訾主簿当夜被贼人劫掠出城,这么大的动静,他们除非集体耳聋眼瞎了,才会无所觉察。
贼人既不能夤夜出城,最好的方法便是隐匿藏形,等到第二日天黑闭市,来城中兜售商品货物的贩夫走卒们纷纷离城,那时才是他混入其中,带着訾主簿悄悄离开桐州府的最好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