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他们混在一起的时候,他从不穿华服美衣,浑身上下最值钱的东西就是一个式样朴素的棋子吊坠。
大人甚至还试穿过他们的两当甲,亲身试验铠甲质地是否结实,能否切实地保护躯体。
一日两日,人确实能装个样子出来。
可日久见人心。
见大人确实无甚家资,鲁明心中愧悔愈甚。
在某一日,他的愧悔达到了巅峰。
那天,有爱逢迎的士兵拉着大人的亲信何青松和杨徵聊天打屁。
言谈中,何青松嘴巴一张,就把大人当初送给丰隆知府的礼物是卫逸仙转赠一事和盘托出。
对这种能彰显他家大人美好品德的事情,何青松夸耀得理直气壮,毫不心虚。
鲁明在旁听着,悔得肠子都青了。
得知真相后,鲁明在大人身旁团团转了许久,想要致歉,然而他又担心,一提醒大人,他会想起了自己当时做下的糊涂事。
万一大人厌弃了他,从此看不上他了,或是把他打发回去,他可真的要活活愧死悔死了。
鲁明心中如同油煎,索性化不安为动力,加倍刻苦,白日勤加练兵,晚上认真描画大字,好将功折罪。
一日夜晚,说书先生来为他们讲三国,讲到曹丕篡汉,大汉四百年基业走到了尽头。
士兵们或听得如痴如醉,或听得满心愤恨,长吁短叹。
鲁明听来听去,听出了些端倪来,和马扎右侧的人咬耳朵:“大汉没有南汉吗?”
忽的,一个耳语声自他身体左侧悠悠飘来:“没有哇。史上西汉东汉前后相继,南汉是在五代十国。”
鲁明猛然一惊,扭过头去,看到了乐无涯。
他今日仍然是忒不庄重的知府大人,将长发用一条彩绳蓬蓬松松地编在脑后。
他抱臂在胸前,以手掩口,神色如常,压低声音对鲁明道:“东汉琅邪国的相印值钱,可南汉的相印就差得远了。”
鲁明呆在原地,一时间又是惶惑,又是心酸,愣愣道:“大人,您,您还记得我啊……”
“什么话?”乐无涯瞥他一眼,“你看你大人像是那未老先衰的人吗?”
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鲁明膝盖一软,就要跪下认错。
但乐无涯反应更快,跷起的脚尖一挑,便压住了他的膝盖。
他斜着眼睛瞄了一眼鲁明,道:“身上有三道战伤还能活着的小子,我见得不多。你的膝盖金贵着呢,别拿来下跪,也别回头看,玩儿了命的往前跑就是。”
自此,鲁明彻底心折拜服,再无异心。
……
华容来演武场找乐无涯时,他正嗑着瓜子,看元子晋和府兵们车轮鏖战,比赛掰手腕。
元子晋天生神力,和他这一副多情公子的样貌实不匹配。
他的对手们见他一脸的草包相,难免轻敌,直到连番败下阵来,才正视了此人的能力。
元子晋则是得意洋洋,尾巴都要翘上天去了。
他从前是上京深宅大院里的公子哥儿,丫鬟捧着,小厮陪着,他一个不小心,就能把他们磕了伤了。
他怕害了亲近的人,只好时时收着气力。
元子晋的兄长元子游格外争气,文武双全,子承父业,毫无争议。
有这么个好哥哥珠玉在前,没人期待元子晋有何作为,他自己更是自幼就没有和兄长相争的心气儿。
说习武吧,他受家人宠溺,生出了一身懒骨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习文吧,他读书从来是读不明白的。
他就这么一日日荒废疲怠了下来。
如今他算是鱼入海、龙入渊,生平第一次因着气力超群被人称赞、受人忌惮,元子晋只觉胸臆之中一股热力蒸腾着,生平简直再没有这么畅快适意的事情了。
很快,府兵们又推出了一名膀大腰圆的汉子,与元子晋角力。
元子晋欣然应战。
在二人满面涨红地比试起来时,乐无涯在旁边坏水泛滥地出盘外招:“那谁,李福,别光顾着比上头啊,掐元小二大腿里子!那里肉多!”
元子晋咬牙切齿地骂:“滚啊!闻人明恪你闭嘴!”
府兵们哄笑起来。
起先,他们见元小二冲乐无涯尥蹶子时,骇得心惊胆战,生怕大人发作雷霆之怒,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拉去打板子。
然而,大人绝不动粗,只会声音琅琅地和他对骂,气得元小二脸红脖子粗。
府兵们都是苦出身,见惯了以权压人的官吏,如今见着这么个剑走偏锋又格外仁爱亲和的大官,新奇之余,越发心悦诚服,半分也不想离开大人身边了。
在乐无涯乐颠颠地观战时,华容走来,用询问中午吃点什么似的闲散语气道:“大人,地窖里那位想要一些医书。”
“给他。”乐无涯注视着胶着异常的战局,并不分神,“再给他添两盏灯,叫他别把眼睛熬坏了。将来我还要用他呢,与其花钱多配副叆叇,还不如给他自己和弟弟多买点好吃的。”
华容暗自在心中记下了大人的话,难免生疑:
……訾主簿都这样了,还能回来干活吗?
这问题他并没问出口,可以留在心里慢慢琢磨。
华容抿抿嘴,问:“大人,他是不是已经猜到了他弟弟的药方……”
华容的话被一阵暴起的欢呼声打断。
元子晋又赢了。
乐无涯目视前方,笑着冲元子晋眨眼睛,同时对华容道:“就说了么,他日日在地窖里闲着,无事可做,自己就会把前因后果慢慢琢磨出来的。”
……
这些天,乐无涯去见过訾永寿的弟弟两次。
他是早产儿,胎里不足,自幼体弱多病,尤其是肺经虚弱,因而常年卧床,咳嗽不止。
牧嘉志从自己的俸禄里拨出大半银钱来,按照原来的药方抓药,叫訾家弟弟好好吃着,等他哥哥公干回来,就接他回家去。
乐无涯去时,正赶上牧嘉志请来的本府名医提着药箱,从訾永寿弟弟的房里出来。
听说自己是新任知府时,这名医的脑袋低得快要埋到胸口里去了。
若说谦恭,简直谦恭得过了分。
乐无涯顺势而为,向他要了訾家弟弟的方子看,似是而非地赞了一通“都是好药”,实则是把药名默记了下来。
回去后,他马上把药名一一誊写出来,托杨徵拿着药方,去外府跑了趟腿儿。
杨徵办事麻利,当日去,当日归。
他没读过什么书,一路又行得匆忙,颠颠簸簸间,早把大夫说的那些个名词忘了个七七八八。
他便捡着最通俗易懂的话说了:“大人,人家大夫说了,那方子用处不大,还贵!大夫叮嘱小的,叫您别吃游方医生开的药了,就是坑人的!”
乐无涯听了此言,未动声色。
这些时日,他借口訾家弟弟的病势不见好转,叫了很多桐州府的医生前来诊断。
没想到,压根儿没人对这张贵而无用的药方提出什么意见。
这显然就不是一家之言的问题了。
说得简白些,訾主簿这么个看似无关紧要的小人物,早从钱知府坠水案件起,就入了卫逸仙的局。
他那本就不厚的家底,到底是怎么被一点点耗空的,实在是值得细思。
訾永寿抽身而出后,回首往事,不难发现,自己家的日子,正是从半年前开始难过的。
……
在此事过后,乐无涯也去探视了訾永寿一回。
訾永寿实在是个逆来顺受、随遇而安的人,再加上猜到了弟弟的药方有问题,他更是丝毫没有逃跑的意图了,死心塌地地留在了地窖里。
为着让他过得自在些,乐无涯让华容解了他的镣铐,为他换上了中衣,避免了与他裸裎相见的尴尬。
乐无涯好奇地问他:“主簿大人,我有一事不解。那日小兵们前来衙门讨饷,我与卫大人、牧大人在马车里第一次谈起了钱知府的事情,我见卫大人说起钱知府时,侃侃而谈,并无心虚,可牧大人心神不属,面有异色。你可知道为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