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是不这样啰嗦的人。
可当年,在追着那人灌苦药汁子的时候,她便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一堆爱惜身体的俗语。
不过,乐无涯没给她太多回忆过往的时间。
“无事不登三宝殿。”乐无涯一边翻检着绸缎花色,一边道,“戚县主此来为何?”
戚红妆心神立定,痛快道:“有人盯上我了。”
乐无涯抬眼看她片刻,一摆手,华容便从旁而上,带着戚红妆的几名随从,将箱笼押入库中,照例登记造册,叫经办人签字画押。
自从上次,乐无涯栽了个“私倒塘泥”的罪名给华容后,以惩罚为名给他放了个大假,并塞给华容一笔银子,叫他回老家去寻访亲友。
华容秋日离开,天寒方归。
待回来时,他着实吓了大家一跳。
不过短短数月,他的个头就生生往上蹿了一大截,婴儿肥随着身体的抽条褪去不少,已然有了青年面貌。
杨徵搓揉着华容的脑袋,笑道:“嗬,小萝卜头长成大葱了!”
华容但笑不语。
他没说自己找没找到亲人,大家也就不约而同地没有追问。
只是回来之后,华容待人接物愈发成熟稳重,将那一腔伶俐都藏在了妥帖周到的微笑之下。
乐无涯这里,就是他此生唯一的家了。
乐无涯将戚红妆请入花厅。
窗外是昏昏冬意沉,内里是暖风融融醉。
“我近来收购机屋,想要将生意接连成片,还算顺利。”戚红妆不加寒暄,直入主题,“但是,原本供我蓼蓝的那家商户,突然说从年后起,就不供给我了。”
乐无涯颠来倒去地把玩着从郑邈那里搜刮来的鼻烟壶。
他不爱用这玩意儿,只是看上面镶嵌着的碎宝石颇为美丽。
他扬了一下眉:“哦?”
戚红妆说:“我卖得最好的印花布,叫做‘桐庐雪’,便是用蓼蓝草里提出的蓝染料,以漏印法在布上染出雪花状,以此得名。自从我在桐庐做生意,便与浦罗州汨县的染料行林家订下了契约,‘桐庐雪’的蓼蓝,我只用他们家的。”
“非是那家不可吗?”
“我比对过十数家,那家蓼蓝草的品种与别处不同,颜色出得最是鲜亮脆生。”戚红妆说,“现下正是发展的时机,若在此时用了次一等的染料,牌子怕是要受损害的。”
乐无涯一点头。
戚红妆的担忧有理。
一旦换用别家染料,印出来的布颜色不再鲜活,那些有心之人必会放出风去,说戚氏是黑心商人,一旦扩张,布料品质便大不如前。
百姓不懂染布,但又不蠢,只要看染出的颜色与先前不相同,十有八·九会相信戚家的确在偷工减料。
戚红妆当然可以把价钱降下去,以此挽回口碑。
然而,她大笔的钱已经投了出去,在这时候降价,银钱不能很快回流,手上现钱不足,很快就将难以为继。
这无异于饮鸩止渴。
“确是难事。”乐无涯将空鼻烟壶在鼻端下转了一圈,“戚县主不是颇擅花卉么,怎会在这事上被人拿住?”
戚红妆痛快地自认短处:“我从四年前开始做染布生意,便养了一片田,一茬一茬地试种,种出了些成色不错的茜草和紫苏,都是桐庐独一份的好颜色。但这些服色,平头百姓用不了,只能卖给官员举人。百姓们能用的服色不多,就数‘桐庐雪’卖得最好。我试了四年,还没能种出能和林家蓼蓝草匹敌的好成色。——林家到底是种了五六十年蓼蓝的。”
乐无涯给她支损招:“挖林家的人试试?”
戚红妆摇头:“试过,干活的从上到下都是林家的家生子,身契握在林家手里,挖不来。”
“多给林家一点钱,他们也不同意续约么?”
戚红妆苦笑一声:“……狮子大开口、”
话说至此,乐无涯就已经明白了大半。
“戚县主找我,是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戚红妆还是很能沉得住气:“想从大人这里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不只是林家的蓼蓝这一件事,近来我办事,总觉得不如以往顺畅。”
“是。”乐无涯放下鼻烟壶,痛快承认,“我跟丰大人商议好了,自明年开始,朝廷会在桐州减收商税。”
戚红妆一扬眉,豁然开朗了:“难怪。”
乐无涯笑模笑样的:“这消息虽说是我和丰大人密谈的结果,但世上哪里有不透风的墙呢?”
“可这风还是透出去了。”
“我可是守口如瓶,回来后谁都没有说,连你都不知道,可见这风至少不是从我这里透出去的。”乐无涯一耸肩,“富玩古董穷存钱,丰大人闲钱赏玩古董,那钱总不至于是大风刮来的。戚县主,你说是吧?”
戚红妆心知,乐无涯给她的情报极其有价值。
一旦有人知道了桐州即将蠲减商税的事情,便会趁着这股东风,抓住时机,大赚一笔。
她先前得乐无涯面授机宜,先拿到了海运官凭,又趁着消息未扩散开来收购了大批机屋,已是占了先机。
现如今她遇到的困局,不过是其他的人反应过来,想要入行分上一杯羹了。
因为奚家的缘故,桐州包括附近的几府,皆是大力发展纺织业。
商业上的事情,永远是你多吃一口,我就少吃一口。
她做了出头鸟,自是要挨打的。
“大人这样说,戚氏心中便有数了。”戚红妆起身,盈盈一礼,“其余的事情,我自会处理。”
“对头,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嘛,先与林家谈着,成或不成,等摸清楚是谁在背后撺掇,再出招不迟。”乐无涯闲闲道,“我也是商贾出身,晓得无利不起早的道理,你正是做大的时候,他林家借势涨一涨钱,还说得过去,但一口咬定说不续契了,要续就得出高价,这里面的玄虚就正经不小了。”
戚红妆点头领受,告辞离去。
送别了戚红妆,乐无涯带着棉衣,径直回了自家演武场,一件不剩,将棉衣尽数分了下去。
府兵们自是不知道他和戚红妆的一场密谈。
看见发放到手、几乎能原地立起来的厚棉衣,他们的眼睛几乎脱眶。
乖乖!
冬日有棉衣,天天有干饭,皇帝老儿也不过如此了吧?
乐无涯无视了底下的骚动,穿着一身青色夹袄,站在墙头上步履轻快地踱来踱去。
跟府兵们说话,乐无涯向来是不拘着什么,大白话不要钱地往外蹦:“诸位,过年就得有个过年的样儿,云梁县献了五头二百斤重的年猪上来。下水已经卤上了,年前大家鼓一鼓劲儿,都给吃了,今天各自领十斤肉回家去,我管你们是炖了、蒸了、灌香肠了,还是当饺子馅包了,随便!要紧的是把一家老小都给我喂饱了。当兵的可没个年节,谁知道倭贼什么时候来,只要分了肉,就算过年了。”
什么样的话都比不过这话激励人心,府兵们兴奋得脸膛通红,纷纷把巴掌拍得通红。
乐无涯继续道:“近来军中人心浮动,我也晓得。你们瞧着米溪县的张沣眼热,是也不是?他现在手里有田、有钱、有人,都是拿军功换出来的。至于你们,圈在我家后院里,一日两顿干饭,吃的时候挺美,心里怕也是没底,猫爪子挠似的吧?”
底下,有军士不以为然,也有军士沉默不语。
的确,大人每月一考校,压力实在太大。
前段时间,又刷了近百人下去。
而且,留在这里越久,考校的内容越难。
与其提心吊胆,担心自己什么时候被发回原籍,打回原形,倒真不如像张沣那样,一刀一枪挣个功名,安安稳稳地端自家的饭碗。
乐无涯迅速点破了许多人心中所想:“谁想回去,我绝不拦着,可提前打个招呼,把你们放回去,我只要你们做三件事:练兵、剿匪、除倭!有匪就剿,有倭就杀,要是没匪没倭,就给我老实练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