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派给元小二的任务,与旁人不大相同。
他立即甩出手镖,随手钉上了一封信,扯下蒙眼布,大步流星朝外走去。
然而,走到门后,他回头望了一眼那被自己钉住的信件,流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他很快撤回视线,端起一杯还没人饮过的茶水,推开了房门。
元子晋站在院中。
乐无涯招呼他:“进来说话。”
他年轻气盛,一路赶路,走得热了,反倒不大乐意进屋:“外头凉快!”
元子晋许久不装扮,如今重回纨绔打扮,竟是不大适应。
他扯着这身缎子面的棉袍领口,不大适应地扭着脖子:“云梁县附近收了三十亩田,我已转给齐老县令了,叫他代种着。”
说着,元子晋斜着乐无涯:“如今处处都要钱,买马、铸刀、铸甲,哪个不要钱?偏你要花钱买田!你手里有几个大子儿,经得住你这么花?”
乐无涯:“哟,元公子竟然知道俭省啦?当年赶着元老将军的马车出来招摇过市……”
“呸呸呸!”元子晋像是被掐了尾巴的猫,骤然跳了起来,恨不得把乐无涯的嘴巴缝上,“不许你说了!叫我的那些人听见,我脸不要啦?!”
逗完了元子晋,乐无涯略略正色,道:“粮是治军之本,有了粮,什么兵都招得。”
“怎么不下令大面积垦荒?我去的时候,齐老县令正忙着垦荒呢。”
屋内的闻人约听了元子晋的孩子话,忍不住一笑。
垦荒岂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况且,顾兄才把蠲减商税的事情办下来,要是又下令垦田,动作实在太大,反而易生变乱,到头来两样大事都办不成。
心中作如是想,他的目光却落在了柱子上那封被钉住的信件之上。
……
门外,乐无涯虚踹了元子晋一脚:“说得容易,你当那荒是好垦的?也就是英臣兄擅屯田耕种,换其他人来办,要么十年八年才开几十亩;要么是田开好了,税收不上来;要么干脆变成当地官员的私田,反正官员举人一概免缴税费。你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就垦荒,难道以为老爷们会自己去扶锄拉犁?”
元子晋脸一红,认为他说得有理,但还是惯性同他抬杠:“你还同我说教?人家齐老县令那么大岁数了,你把人往死里用,像话吗?”
话说至此,乐无涯却沉默了。
元子晋一愣之下,自知失言。
元子晋跟着乐无涯,转过市井,训过兵士,又走访四方,终于是生出了那么一点眼力见儿:
若是个个官员都能像齐老县令,齐老县令又怎么会一把年纪,还要操劳至此?
他赶忙生硬地改换了话题:“那个……是,我是收了三十亩地来着,还带着二十个云梁县出身的府兵,叫他们留在那里,训练士卒,免得垦荒时有土匪流寇袭扰……哦!刀也在打了!一水儿的斩马刀,也照你说的,要拿生铁水喂给熟铁,再加以冶炼,还在刀身上加了道槽。”
谈起军事上的事情,元子晋周身骨血都跟着热了,眼中生光,边说边笑:“张家的冶铁工场说,压根儿没听说过这样的技术,说一直以来都是拿熟铁片加广铁炼钢,我照您……呸,我照你讲的让他们先炼一炉试试看,他们当家人将信将疑的,结果一炼出来,嚯,老头子眼睛都直了!”
乐无涯但笑不语。
生铁与熟铁并铸,是典型的苏钢技法,乃芜州一带的不传之秘。
许多匠人藏着掖着,只肯传给最亲信的弟子。
一刀,足可削马头、断人骨,杀出个天下太平来。
乐无涯前世是武将出身,素来爱刀,底下的人知道他的出身,自是要投其所好,抢着孝敬他。
这张冶炼方子,是乐无涯上辈子收得最值得的一次贿。
乐无涯这些时日遍访桐州大小冶炼工场,民营官营都瞧了个遍,比手艺,比原材料,货比十几家,最后择定了桐州府左近的一家民营工场。
他不只是相中了张家相传百年的精熟技艺。
前些年,桐州府闹倭患,张家的工场被倭寇闯入劫掠。
这帮匪徒使刀杀人,杀得卷了刃,正缺好刀。
当家人张三清是个暴脾气,不肯就范,六十二岁的老头子,硬是顶着白发长髯,提刀出战。
他的四个儿子,有三个亡于保卫工场一役。
张三清大病一场,张家自此元气大损,惨淡经营,生意濒临倒闭。
“他接了?”
“接啦。”元子晋眉开眼笑的,“我说是官府的,好家伙,他差点拿扁担把我打出来;等我把方子拿出来,他就软乎了不少;等炼了出来,他干脆是不叫我走啦!”
乐无涯知道事情会如此发展,是而毫不惊讶。
当年,张家工场遭此劫难,张三清好容易养好身体,拄着手杖前往州府,想表一表儿子的功勋,也是想让官府看在他当初守住了工场、不曾让库存的一百把好刀落入倭寇之手的份儿上,拉他们一把。
没想到,当时主理此事的卫逸仙,给了他“守戍私产私宅,理应自负盈亏”的结论后,将张老爷子生生轰了出去。
张三清站在衙前,顿足大骂,又被枷号示众三日。
等他气息奄奄地被唯一的儿子花钱赎出后,他的心气儿就散了,成日里坐在院里,怨气冲天地指天骂地。
元子晋当时接了这个差事,偷偷打听了下,得知张三清是个满腹牢骚的糟老头儿,还忍不住腹诽,姓闻人的是不是命犯老头,这是找了个什么人来办事?
结果,自从炼出了前所未见的好钢后,张三清成日扎在了高炉前,似是着了魔似的,拼命从中钻研更进一步的法子,竟然到了不眠不休的地步。
用他的话说,“大人要砍杀倭人,我张老头愿做磨刀石。”
元子晋对老头子肃然起敬,以叔伯之礼待之,陪了他将近七日,才赶了回来。
屋外是连谈带笑,聊得热络,而闻人约已经搁笔,走到柱前,试图伸手取下乐无涯方才钉上的手镖。
一拔之下,竟没能拔出。
闻人约暗笑,好大的气力。
明明最近腕子都忙得瘦了……
然而,当他真正触摸到镖身时,闻人约愣住了。
那手镖被乐无涯攥得温热一片,还隐隐有些手汗,热度至今不散。
闻人约迟疑地握着手镖。
他是知道顾兄的本事的。
明明信是他自己钉上柱子的,他该晓得次序,岂不是想钉哪个就钉哪个?
何必假借同他说笑,迁延时间,犹豫不前?
这与他的性子不相符啊。
怀着一缕幽微难明的酸涩,闻人约取下了柱子上被他一镖镖中的信件。
他把镖握在手里这样久,听到元子晋回禀要事的那一瞬,他该是全然出自本心的,把镖投向了他最想投中的那一封信。
闻人约与他相处日久,知晓乐无涯如此舍近求远,不过是为了欺心而已。
他最想看到的来信,是出自谁之手?
闻人约低头看向那封未署名的信件,嘴角微微向下抿起。
……
为着抢下这口减免商税的红利,桐州豪绅暗暗开始了抢夺比拼。
原本手头有货栈商铺的,想趁机做大。
不曾入局的,不知者无畏,也想趁势入局,捞上一笔来。
但是,因为倭寇在桐州横行日久,本地豪绅们也更愿意将现钱换成土地。
桐州倭寇背后势力本就盘根错节,万一大水冲了龙王庙,金银珠宝、真金白银,都是抢得走的,土地却是怎么也搬不走。
所以桐州豪绅们的统一特征,是地广而现钱少。
所以,他们一旦需要钱,便会选择卖些地出去。
只要赚回了钱,五十亩卖出,五百亩买回,不是难事。
每个人都憋着一口气,想从这只肥羊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桐州与皇商奚家所在的州府毗邻,所以许多人首选的,就是棉纱、印染、成衣制作一类的行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