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无涯了然地一摇头。
五皇子,到底是心急了。
既是家祭,不是亲身参加祭拜的人将次序说了出去,谁会知道这件事?
在其他皇子兄弟们看来,二哥哥、四哥哥不在,五哥哥和六哥哥先拜祭太子,无可厚非。
就算是皇上别有他图,和他们这些弟弟也没有一文钱关系。
在项铮手底下,他们自幼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闭嘴。
只有格外在意的人,才会越想越多,越想越慌。
不过,这也确然是人之常情。
为着这个位置,他受了太多磋磨,听说连从小一起长大的人都咬牙舍了去。
因为当过少保,年少时又在宫里行走,乐无涯曾与那个叫左如意的太监有过几面之缘。
初见时,是在皇家马场附近。
那人和五皇子年岁仿佛,小小的一个粉团子,手捧着一只青色手炉,穿着太监服饰,急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见到他,小家伙顿时眼前一亮,快步走来,恭敬地向他行礼:“乐大人,打扰了。”
他到底年少,打过招呼后,便掩盖不住自己的来意,盯向了乐无涯的手炉:“可否请乐大人借我些炭火?”
乐无涯不说话,只歪着脑袋打量他。
即使着急,小左如意仍是有礼有节地解释道:“奴婢左如意,是五皇子的侍从,本不敢叨扰乐大人,可五皇子的手炉炭火将尽……”
他一指另一处马场,因为语速疾而轻快,口中升腾出浓浓的雾气:“五皇子的骑射课说话就散,这天寒地冻的,奴婢怕五皇子受了冻,万一被风煞着,得了病就不好了。马场这里没什么好炭,奴婢怕呛着五皇子,吉祥缸里的炭又不可轻动……”
乐无涯没说什么,将手炉的热炭拨给了他一些。
左如意眼中盈满笑意,快乐又恭敬地行了一礼。
乐无涯事了拂衣去。
没想到,他只是一转弯的功夫,就听到了五皇子的声音。
……左如意没撒谎,他的骑射课确实是“说话就散”。
五皇子的语气里有掺杂着焦急的关切:“如意,你去哪儿了?真叫我好找!”
左如意把手炉往他怀里塞去:“手炉空了,给您找炭火去啦。”
五皇子一把推开:“刚跑了马,热得很。不要。”
“不行的呀。”左如意的声音里多了些急切,“要是贪凉,冻坏了身子怎么办?娘娘要担心,您也难受啊。”
乐无涯知道,刚练完骑射,浑身确实会温暖发热。
更别提五皇子这样火力健壮的少年人了。
可是,五皇子竟是很听劝,乖乖把手炉接了来:“好了好了。我抱着了,以后别乱走,害人担心。我们走吧。”
……
乐无涯记得那孩子的面貌,是个正派懂事的样子。
他死了,对旁人来说,不过是死了个奴婢而已。
但对五皇子来说,意义绝非如此。
他舍出了左如意,舍出了这许多的青春岁月……
若是还不能得到那个位置,那他为何要做这样大的牺牲?
乐无涯心中千回百转,落实到嘴上,只有三个字:“晓得了。”
六皇子想要那把龙椅,第一个要伤的,不是屁股正坐在上面的皇上,而是以为自己大有即位希望的五皇子。
没人会甘心认输。
那么,五皇子的反扑,便是势在必行了。
乐无涯望着姜鹤手中的刀,补充道:“……刀没送错。护好他。”
姜鹤完全不懂其中的弯弯绕。
他老实地一点头,便退了出去。
姜鹤出去时,华容正在院中修剪枯枝。
姜鹤凑了上去,搭话道:“你长高了。”
华容从没见过走路没声的家伙,忽然身后冒出个鬼魅冷淡的人声,结结实实被吓了一大跳。
他惊魂未定地打招呼:“姜侍卫,您好。”
眼见攀谈成功,姜鹤自觉自己跟随六皇子日久,与人沟通的能力有所提升,不由得喜上心头,面上却还是古井无波的模样。
眼看四周无人,他向前一步,凑近了华容,同时将手伸进了怀里:“我有一件事情,要劳烦你。”
华容:“……?”
……
除夕那日,姜鹤快马加鞭地抵达上京。
而乐无涯在跨年当夜,在午夜敲响第一声钟声前,在市井喧阗、爆竹声声中,向着满院围来的人朗声道:“过年好!”
接下来,他颇不要脸地向他们伸出了手:“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然而,没想到的是,满院子的人互相对视一眼,喜盈盈地各自拿了一枚红包出来。
何青松嗓门最大,满脸都是喜悦的傻笑:“大人步步高升!嘿嘿!”
杨徵老实地学舌:“步步高升,步步高升。”
华容的笑从眼里直往外溢:“大人心想事成,事事顺意!”
仲飘萍什么也没说,走到乐无涯跟前,跪下来磕了个头,把红包塞到他怀里,一转眼就不知道又钻到哪个犄角旮旯里去了。
即使是元子晋,竟也臭着脸拿出了一封红包,塞到了乐无涯怀里,勉强道:“新年快乐哈。”
就连二丫,脖子上也不知道被谁用红绳串了个红包,在华容的一声令下后,摇头摆尾地拱到了乐无涯身前,汪汪地叫了两声。
闻人约最后一个走上来。
看着捧了一满怀红包、隐隐有点发傻的乐无涯,他微笑一下,伸手拂一拂他额前的发丝,把一个大红包放在了最上头:“瞧,我的最大。”
乐无涯呆楞了一会儿,反手抓住他:“谁布置的?”
闻人约笑而不语。
“……你?”
闻人约的性情不允许他揽功,只好垂下目光,浅笑道:“……我倒希望是我。”
……
六皇子府,无涯堂前。
项知节扶起了风尘仆仆的姜鹤,接过他的来信,柔和地问:“姜侍卫辛苦。他……有说什么吗?”
姜鹤想了想,答:“闻人知府说的话不多,我说得比较多。”
说着,他心情很好地举起了腰间弯刀。
项知节嘴角一翘,正要伸手,就听姜鹤不无骄傲地炫耀:“这是闻人知府送给我的。”
项知节:“……”
他默默地把手缩了回来。
项知节迎着如刀的冬日寒风,坚持着问:“有别的话吗?”
“有。”姜鹤谨慎答道,“他说,他晓得了,还让我保护好您。”
“没有祝一声新年快乐?”
“没有啊。”姜鹤耿直道,“我去的时候还没有过年呢。”
项知节:“……嗯,知道了。姜侍卫辛苦,下去歇息吧。”
姜鹤想,刚刚不是道过辛苦了吗?
但他很快想通了。
六皇子近来事忙,讲话重复了,也是有的。
他刚要离开,忽然想起了什么,解下了系在腰刀柄的一枚红色荷包:“对了,这个也是闻人知府要送给您的。”
项知节:“……”
饶是他的养气功夫乃是幼年习来的童子功,也没能忍住:“怎么方才不提?”
姜鹤一脸纯洁无辜:“原本是放在信里的,我怕路上颠簸,两样东西混放,将信纸弄破了,才向闻人知府讨了枚荷包,分开放置的。”
项知节追问:“其他人可有?”
姜鹤摇头。
项知节嘴角微微上扬,又被他迅速压下:“姜侍卫辛苦。”
姜鹤叹了一声。
第三次了。
看来要和如风说说,让六皇子多多休息,勿要劳心。
姜鹤满腹心事地退下后,项知节匆忙扯开荷包红缨,一时紧张,竟是险些扯了个死结出来。
他张开手心,向下一倒。
一枚木制的钱,无声无息地滑落到他的掌心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