孰料,闻人雄一听便着急了起来:“什么忧?什么患?阿约,有人欺负你吗?”
闻人约喉咙猛地一堵,低下头去,不再作声。
“听他胡说。”乐无涯抬起头,声线和咬字,都是闻人约极其熟悉的,只是话音里带着些乐无涯独属的活泼,“都是我欺负别人呢。”
闻人雄面上没有明显喜色,慨叹一声:“阿约,你真是……真是与先前大不相同了……”
“是吗?”乐无涯温软又正直地撒娇,“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闻人雄被他逗得一乐,目光移向了埋头扒饭的闻人约,显然是觉得这样的话不大适合在外人跟前说:“……愈发顽皮了。”
“那阿约换个问法,像娘多一些,还是像爹多一些?”
闻人雄想了想,露出了有些怀念的笑容:“像你娘年轻的时候。”
说着,他在灯下细细端详起乐无涯的脸,问出了自打相见时就一直想问的问题:“怎么连眼睛颜色都……”
“说起这事来,我还想问问您呢。”乐无涯立即反客为主,“咱们家有紫色眼睛的人吗?人都说我这官当得越高,长得越奸,像只野狐狸呢。”
“不许浑说,什么野狐狸。”闻人雄果然认真回想起来:“说起来,你姨家奶奶也是景族人,眼珠子有点泛紫……可也没像你这样紫得这么深,先前不是浅色的吗,在日头底下才瞧得出呢。”
说到这里,闻人雄轻声问:“是不是累着了?”
乐无涯笑:“看,您又瞎操心。”
闻人雄忧心忡忡地拎起了他额前垂下的一小撮卷毛:“怎么是瞎操心?头发都累卷了!”
乐无涯:“……”
他算是知道,闻人约那操操切切、唠唠叨叨的样子是从谁那里传来的了。
第197章 父心(二)
一场和平温馨的家宴,直至子夜方散。
凌晨时分,正是霜华伴月明、北斗悬阑干的时候,闻人雄却悄然起了身,装裹严整,提了一盏风灯,向后门而去。
管家老米则早早套好了马车,等着老爷上车。
他把时间掐算得极好。
这个时辰出发,到了城门口,应该正好能赶上解禁开城。
闻人雄裹着皮袍、披星戴月地走到后门处时,一个人影静静从阴影处转出,吓了他一大跳。
待认清来人面貌,他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爽朗地一笑:“明先生,怎么起得这样早?”
闻人约低着头,答得很恭敬认真:“早起晨读。”
听他这样回答,闻人雄一愣,思绪不受控地向过往飘去,飘到了阿约的小时候。
小小的一个人,还没有凳子高,坐在人来人往的米铺里,埋着脑袋,一味钻研书本。
那时候,娘子还在,闻人雄还年轻,没经过什么大事,认为凭他的家资,只要天公能作美、小子不败家、饥民不闹事、官府少压榨,保闻人约吃一生一世的白米饭是绝没问题的。
晓得人生多艰、满心期盼着儿子踏上一条更平稳的青云路,那已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闻人雄走到他后面,笑嘻嘻地拿胡子蹭他的脸,故意扰他的清净:“小阿约,干什么呢?”
闻人约天生一副好脾气,被扎疼了也不恼:“读书。”
闻人雄逗他:“这么用功,是为着什么呀?”
“唔……”闻人约把这当做了一道考题,细想之后,妥善作答,“为天地,为公心,为黎元。”
闻人雄摸了摸后脑勺:“……?”
他是读过几本书的,尤其擅长算数,但在做文章上,堪称有眼如盲。
闻人约知道父亲不大能理解,便小大人似的转向他,一本正经地解释道:“是为了像阿爹这样的好人,口袋有钱,库有余粮,还有闲心跑来和儿子玩耍。”
当时的闻人雄哈哈大笑,想这小嘴儿叭叭的还挺能说。
如今,想起过往种种,闻人雄胸口一股热气混合着酸涩气徐徐上涌,不觉道:“我儿子以前也同明先生一般刻苦……”
话一出口,他方才察觉不妥,忙道:“嗨,瞧我说的什么话!”
闻人约察觉到了父亲的窘迫,无比自然地接过了他的话头,替他化解尴尬:“老太爷,这就要走了?今日上元……该是团圆之日的。”
闻人雄:“正是上元节,我才不能留。”
他怕闻人约不能理解,便解释道:“每逢节庆,迎来送往的事情最多。我昨晚到了桐州的消息,自打我进城大概就传开了,八成今日就会有人登门送礼。我只要在此,便是给了旁人一个现成的借口:知府大人家的老太爷嘛,大老远来的,总要意思意思,是不?”
“这礼自是不能收,人情都是要还的,尤其是你们老爷如今这个位置,他没个撑腰的,真要是被人拿了把柄,那就真的难上加难。”
“可要是不收……咳,不怕明先生你笑话,我是做生意的,总有那么点儿贪财的恶习,见了好东西,若是拿不到手,这心里呀就跟猫爪子挠似的,现下正好,眼不见,心就不烦了。”
说到这里,闻人雄自嘲地笑道:“我这当爹的,是帮不上他什么了,只要别拖后腿,就算好样的。明先生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闻人约默然无语。
他都知道的。
若不是他懂得父亲的心思,他也不会特意在此等待了。
他递来一个余温犹存的食盒:“汤圆,花生馅的。您大早上赶路,吃口热乎的。”
“哟!”闻人雄笑了起来,“不怕你笑话,我这老头儿,最喜欢花生馅的了,自从阿……你们老爷走了,我就懒得弄这一口了,又要磨,又要搓,怪麻烦的。”
闻人约不动声色:“巧了,这是闻人知府亲手包的,说是叫我们试试他的手艺。我尝着真是不错,没想到是沾了老太爷的光了。”
闻人雄与他两两对望,心中的笑抑制不住地涌到面上来,笑得直牵动了半张脸的皱纹。
不知怎的,在飞黄腾达、荣任知府的儿子跟前,闻人雄总是束手束脚地不自由。
他也说不清为着什么。
明明和儿子的举止气度相差无几,闻人雄却总感觉是和一个陌生人同桌饮宴,从内到外地透着不自在。
在明举人跟前,他反倒能够轻松自如地谈笑。
“明先生,咱们不是初见,我瞧你亲切得很,就不同你客气了。”闻人雄接过食盒,温和道,“不知能否劳烦你一件事?”
“您说。”
闻人雄凑近了他一些:“他……阿约,是不是总被人欺负啊?”
闻人约:“……?”
顾兄不跑出去欺负人就是好的了,父亲怎会做如是想?
闻人雄则是发自内心地忧心忡忡,说:“昨天,我瞧着一个年轻军官,都敢跟阿约这样撂脸子……”
闻人约:哦,元子晋啊。
他温声解释道:“老太爷放心。那是个刺头,跟谁都起刺儿。”
闻人雄却并没有被宽慰到:“阿约……他从小就没个伴,我呢,成日里在外面跑生意,他一个人守着家,娘子把他养得那么乖……我晓得那倭寇不是好东西,阿约把他们拉到城门口示众,是为着杀鸡给猴看,为了叫老百姓大过年的能出口恶气。道理我都懂,可他先前什么样子,我是知道的呀,他是在你们这儿受了多少委屈,才变得这么心硬……”
闻人约放在身侧的手微微一弹,想去握他的手。
是他换了一具更加高大的身体的缘故吗?
在他印象里,那个身高八尺、把他顶在脖子上到处跑的大汉,明明是一座他一直仰望的高山。
如今,他与他个头齐平,絮絮叨叨地埋怨着自家的儿子被人欺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