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玉桥来回踱步,气充胸臆,逼得他大口喘息不止。
他盯着满仓库烂布,悲怒的神情中添了几分绝望:
这些布就此毁了,可他先前买断渠道,高价收布,且威逼利诱,不许旁人售与戚红妆坯布,誓要把戚红妆挤死,前前后后已出了几千两银子。
就这么扔进水里,打了水漂?
不,他不甘心!!!
栾玉桥最是爱钱,如今见要赔个毛干爪净,不由满心惶急焦渴,不愿再与这一仓废布同处一室,快步而出。
谁想他刚一踏上主街,便迎上了一名与他相熟的趸布商。
那人见了栾玉桥,便满面春风地迎了上来。
栾玉桥胸中顿生不妙的预感。
……因为此人不是独身前来的,身后还跟着十数辆苫盖着篷布的大车。
趸布商笑得仿佛刚偷吃了一窝喜鹊蛋,拱手礼过后,便兴冲冲地道起了吉祥话:“栾兄,发财,发财!”
栾玉桥不语。
细碎的雨点刷拉拉地扑打在篷布上,将栾玉桥本就纷乱的心绪扰得一片混乱。
笑脸相迎,却无端碰了这么个软钉子,趸布商心里自然是不大痛快。
但看在栾玉桥素来出手阔绰的份儿上,他佯作无事,笑嘻嘻地一拍身后的篷布,溅起了一蓬叫栾玉桥心慌意乱的水雾:“您瞧,这是我从琮州搜罗来的布料,都是上好的!”
栾玉桥盯着他,语气隐隐透着阴冷:“你去琮州弄什么布料?”
趸布商心说废话,谁不知道你“玉桥牌”正在高价收坯布,这便宜谁不爱赚?
哪怕没布,也得给你现织出来!
不过,这话好说不好听,趸布商当然是捡着吉祥话说了:“栾兄,您是谁啊,您是栾玉桥,是咱们桐州印染行里的头一份!这些时日,附近的府、州、县都传遍了,说桐州‘玉桥牌’要有大动作,高价收布,往日四、五钱银子一匹的布,栾兄六、七钱也肯收!这不,这十里八乡的织机都开动了。给您透个底吧,我这儿只是第一批,现在有许多布都在往桐州送呢,只等着您收货呢!”
闻言,栾玉桥脚下一软,险些跌倒在长街之上。
趸布商吓了一跳,忙上前去搀扶这财神爷:“怎么了?怎么了这是?”
栾玉桥天旋地转,胸痛欲呕。
他看出来了,这是个陷阱!
此时此刻,他若说他不要布了,那必然要被这些妄图在他身上发一笔财的人揪住,不依不饶地纠缠索赔。
可布都运到了,他们不可能再运回去。
光是来回的路桥费,还有路上的折损,就能叫他们血本无归!
到那时,这些运至桐州的坯布只能在桐州出售。
况且,天公帮着戚红妆,这些布压根儿存不住。
为着迅速脱手,坯布的价格必然暴跌至底。
原本半两银子一匹的坯布,恐怕只能一钱贱卖出去!
这连绵春雨,确实贵如油,浇在他的布上尚不罢休,还要再点上一把火,誓要把他烧个倾家荡产不可!
想到这里,栾玉桥只觉胸中犹如万针攒心,闷呕出一口鲜血,咬着牙关一跤向后仰倒,彻底地不省人事了。
第206章 横行(四)
等栾玉桥病体初愈时,大批坯布已络绎运入桐州。
他躺得浑身骨头酸痛,实在是躺不下去了,便扶着自家小厮的手出外溜达。
好死不死,他听见一个刚刚出外采买归来的下人正在与家人扯闲篇。
栾家是贩布起的家,底下人议论的,自然也是布的事情。
“刚从外头回来?布价跌了多少?”
“午后又跌了200文,一开始还有人收,现在看出行市来了,都抻着,等着再降呢。”
“真他娘的邪性!”
“可不是。”下人摘了斗笠,嘬着牙花子,啧啧有声,“不少趸布的堵着咱家的铺子,说咱老爷明明说要高价买布,布运来了,却不肯收,是消遣着他们玩儿,要操咱们的祖宗呢。那些个讨说法的,有不少来过咱家,和我打过照面。亏得我机灵,瞧见情势不对,就脚底抹了油,给他来了个溜之大吉,不然要是真被人认出来,我可就回不来了!”
听他说话的人失声“唉哟”了一声:“那要是再闹上家门来怎么办?”
“谁晓得呢。”那下人是个心大的,大大咧咧道,“咱们又没跟人订约,在铺子前闹闹就罢了,真闹上门来,那是能报官的!”
听了这场对话,一口黑血又哽在了栾玉桥的胸口。
高价买布这等秘事,栾玉桥是疯了才绕世界地张扬呢!
逐利乃是商人本性,自古以来便是如此。
这回算计戚红妆,他是靠着自己多年来一点点积攒下的人脉,向桐州境内几乎所有的趸布大户透了些风声,又送了厚礼,把这些大鱼先喂饱了,再让他们叫手下的小虾米不问理由,各自闷头收布就是。
为了把钱全拢在自己的荷包里,无需栾玉桥交代,他们自会守口如瓶,免得旁人来分他们的碗中肉、盘中餐。
靠着自己的人脉,他硬是封锁了戚红妆所有的坯布来源。
桐州及周边的纺织业尤其发达,坯布本就价低,栾玉桥以五钱一匹的价格加以收买,就是因为算出了戚红妆的成本。
若是收坯布的价格超过五钱,她只有越卖越赔钱的份儿。
谁想这女如此阴毒,竟然把这事生生吆喝了开来,还把手伸到了邻府里去!
毕竟事情是栾玉桥自己办的,这些布贩子只消动用关系一打听便知,“玉桥牌”的确在暗地里以高价收布。
旁人哪里知晓他的盘算?
既然有钱,那就大家一起来赚嘛。
栾玉桥倚靠在小厮身上,心下一片冰凉。
年前,那闻人明恪讨好了丰隆,蠲减了商税。
那些与桐州毗邻的他府布商,听到自己收布的消息,一算成本,发现哪怕跨府运送过来,即使减去一钱,按四钱来卖,也仍然有的赚,自是乐颠颠地前来凑一场热闹。
但若是布在桐州卖不出去,他们想再把布拉回去,便覆盖不了成本了!
这和当初自己暗暗计算戚红妆的场景遥相呼应,气得栾玉桥气血翻涌、浑身乱颤。
他脑中只有“因果报应”四字,反复盘旋,有如魔咒。
遛了个弯,他把自己溜得心乱如麻,头昏眼痛。
在直昏过去前,栾玉桥抓住了身侧小厮的手臂,艰难吐字道:“那个亲眼看见闻人约打开府库的看守……叫小春的,把他带来,带来……”
……
两日后,戚红妆再次登临桐州府衙。
她没有太为难那些布贩子。
180文一匹,应收尽收。
收来的布前脚验过品质,后脚便被送入了染厂之中。
这些日子以来,染工们轮班休息,日日有鱼有肉,歇得足了,如今来了布,大家立时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
一切迅速恢复了正轨。
戚红妆此来,是亲自来送元子晋母亲想要的布匹的。
自从入了府兵序列,元子晋在与旁人的比较中,轻易发现了自己力大的好处。
上京的贵公子中,上得了台面、能拿来炫耀的本领,始终是诗书翰墨、投壶射礼一类风雅之事。
元子晋压根儿不擅此道,而“力气大”这个好处,在公子中也颇拿不出手。
毕竟他们都是这个阶层的了,谁家也不缺力工。
那时候的元子晋,看着张扬跋扈,多少有些色厉内荏。
现下,他的尾巴成日里翘得老高,尤其是在察觉到乐无涯挺看重自己后,立即得寸进尺,恨不得能在他面前横着走。
不过,在女子面前,他迅速恢复了斯文谦逊的样貌,双手接过赠礼:“谢谢县主。”
“你我不算初见,无需如此客气。”戚红妆挺平静,“我与令慈亦有交游,她办四十岁寿宴时,我前去赴宴。那时候你也在。”
元子晋全然不记得,但经戚红妆一提,他才想起,眼前人不光是桐庐县主,还是……那位的孀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