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子晋惋惜地瞧了戚红妆好几眼,绝口不提此事,又与她寒暄了半晌后,有手下小兵来寻他,叫他回趟校场,他才心事重重地捧着布料离去。
他一出门,就碰见了刚刚了结了一桩临时公务、匆匆而来的乐无涯。
乐无涯随口同他搭话道:“戚县主来了多久了?”
“约莫一炷半香的功夫吧。”回答过后,元子晋忍不住替她抱屈,“好端端的一个女子,顶天立地的,做生意做得这般漂亮,怎么就嫁了那么一个人?”
不过,他也没指望得到乐无涯的回答,不过随口感慨罢了。
眼前的闻人约是个江南出身的商户之子,这辈子怕是都没进过两回京。
昔日上京里那个搅风搅雨的祸国之徒,与他算是半点交集都没有,跟他说他怕是也听不懂。
正在出神间,元子晋忽觉屁股一痛,紧接着整个人便向前一个大踉跄,险些腾云驾雾地从台阶上飞下去,跌个狗吃屎。
元子晋顿时气愤难平:“你是驴啊,干嘛踢我?!”
他莫名其妙,乐无涯比他更加莫名其妙:“我踢你了?”
鉴于乐无涯反应奇快,表情又无辜纯真之极,元子晋的记忆顿时混乱。
他单手托着几样“桐庐雪”,揉揉屁股,又想起了刚才小兵来寻自己的事情,怕耽误了要事,不再计较,匆匆而去。
后来,元子晋回到校场,在小兵的提醒下,才发现自己衣襟后摆上印着一个清晰无比的靴子印。
元子晋气得跳了半日的脚。
不过这是后话,略过不提也罢。
乐无涯入了花厅,左右看一看,见无外人在场,就无比自然地凑了过去,拆开了戚红妆带来的点心,一边挑拣着自己喜欢的口味,一边问道:“县主先前与元子晋有旧?”
“他不记得我。”戚红妆淡淡的,“那日,因为他犯了淘气,四下跑跳,差点砸了元夫人的寿桃,被龙虎将军罚去拿大顶了。”
乐无涯细想一番,在心里哦了一声。
那次啊。
他是同戚红妆一起前往的,瞧见有个小子背对着他们,苦苦地在花园里倒立,脑袋上的汗珠噼里啪啦地往下砸。
明明他身后几步就是院墙,他却不晓得靠墙偷懒借力,只把自己笔直笔直地倒戳在那里。
自己还随口赞过一句,虽说不聪明,但还真有两把子傻力气。
那时候他们辈分、年龄都不相同,宴席上也不坐在一处,所以是闻名而不见面。
没想到,缘分如此奇妙。
乐无涯咬了一口点心,发现其中虽有馅,但却是酸甜不腻的山楂口味,便十分满足地一眯眼睛。
戚红妆将眼前人那熟悉的小动作看入眼中,不动声色地问道:“有什么紧急公务吗?”
乐无涯说:“有人跑去栾家闹事,往他门上泼粪,他的管家闹来告状了。”
“要如何办?”
“把寻衅闹事的人抓起来嘛。”乐无涯道,“不过抓起来也无用。干这事儿的人心知没和栾家签什么契约,这回是为利而来,不过是没把利益吃到嘴,就抓着栾玉桥发难,说到哪儿去都不占理,又不甘心吃亏,就雇了个泼皮来恶心恶心栾玉桥罢了。”
“听说栾玉桥出去养病了?”
“哄鬼呢。他没出城,就在家里。”
说着,他狡黠地一笑:“……就和当初你上门找他,他装不在家一个样儿。”
戚红妆眯着眼睛看他。
她与乐无涯日日同在一个屋檐下,受他影响,她养成了认真看东西时会眯眼的习惯。
“把栾玉桥高价收布的消息传开,是闻人知府派人做的吧?”
乐无涯脸都不红一下,反问道:“凿人仓库屋顶,是戚县主派人做的吧?”
戚红妆极轻快地笑了一声。
这样阴损毒辣的小手段,算是乐无涯给自己留下的为数不多的遗产了。
现下,燃眉之急已迎刃而解,栾玉桥的阴谋已破,接下来的便是后续的收尾工作了。
戚红妆提醒他:“小心狗急跳墙。”
乐无涯浑不在意:“我等的就是他们跳墙。不跳的话,我反倒没戏唱了。”
戚红妆瞧他一眼:“听人说起,闻人知府在南亭时曾因为行事招摇,惹来他人暗杀,被人捅了一刀,这算是什么戏?周瑜打黄盖么?”
乐无涯:“……”
他试图抵赖:“什么刀,什么戏,没听说过。谁跟你嚼的这些舌根啊?”
戚红妆仰靠在圈椅中,神情安然道:“我同你说过的吧。你来桐州之前,便有人写信给我,告知了我许多事情,让我为你撑腰,也叫我顾好你,不要莽撞行事。”
……小六?
乐无涯不自觉抬起手,隔衣狠狠搓捻着那枚被他的体温浸得温热的玉棋子:
好你个项小六,敢出卖我!
在乐无涯咬牙之际,他又听戚红妆道:“不过他常给我写信,我早习惯了。现今他是长大了、稳重了,年少之时,简直是迹类疯迷,我已是见怪不怪了。”
……迹类疯迷?
谁?
小六?
“这么说来,我与闻人知府交往时,总谈公事,似乎没有时间这样悠闲自在地聊些闲话。”戚红妆好整以暇地望着困惑的乐无涯,“不妨直说了吧。亡夫的两个徒弟,脑子都有毛病。”
戚红妆不怎么讨厌项知是。
他不过是生了个货不对板的甜美外表罢了,轻轻一捏,全是横流的毒汁。
不过,这毒汁毒性挺浅,不足为虑。
而且随便一气,便是效果拔群。
相较之下,她对项知节的观感就要复杂得多了。
她与乐无涯大婚后,隔三差五地总有信件递到乐府,指名是给她的。
寄信人并不故弄玄虚,一开始便极其坦诚地自报了家门:
他是当朝六皇子项知节,曾与乐无涯有过一段师生之谊。
信的内容很简单,无非是乐无涯一些生活日常的简单记录而已。
“二月初六。老师上朝,咳了五声。正值冬春交替之际,请师娘为老师多熬梨汤。”
“三月初十。老师贪食醍醐饼,进了三块,难免会胃腹胀痛,还请师娘多关照一二。”
“四月初一。昨夜仰观天象,知倒春寒将至。老师素喜美服薄衫,恐其受寒,恳请师娘严加监管,务必劝其添衣,以保康健。”
起先,戚红妆不作他想。
她见过项知节,观其样貌,便以为是个良善温和的好孩子,如此殷殷关切,只为满腔师生之情。
然而,她与乐无涯成婚了几年,他就孜孜不倦地寄了几年的信。
前后共计二百八十二封。
傻子都能看出这人是个疯子。
戚红妆并没有和乐无涯言说此事。
她嫁来乐府,不过是得了皇帝的命令。
被无端卷入皇室争端,她已然够心烦的了,并不想再牵涉进更多的漩涡里,索性装傻作痴,对那人的心思佯作不觉。
直到那年,约莫是乐无涯死前一年,素来与世无争的庄贵妃,突然邀请戚红妆前往她所居住的青溪宫叙谈。
戚红妆不明就里,动身前往。
青溪宫内阒然无声,唯闻松风拂檐。
甫一踏入院子,戚红妆便是微微地一皱眉。
项知节跪在青溪宫院落正中央,一身素朴的道士打扮,人似玉,身如松,宽袍大袖里灌了些风,飘飘然仿若归去。
……赶得不巧了。
早知道庄贵妃在训子,就该晚些来。
丫鬟丹琼左手端一尊净瓶、右手持一枝柳条,正立在项知节身前。
眼见戚红妆到来,丹琼的神色不自然了一瞬,回过神来,才对她盈然一礼。
不知为何,戚红妆从她的动作中窥出了一丝手忙脚乱的意味。
戚红妆正欲入内,便听闻从青溪宫洞开的宫门内传来一声严肃的呵令:“行礼!”
闻言,项知节膝行着转了过来,敬而重之地执了师礼:“师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