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子晋猛然站起身来。
这次,他没有大惊小怪,大呼小叫,而是静静望着乐无涯,凝目半晌,才问:“你把这人情卖给谁了?”
仲飘萍在旁边轻轻扯了扯元子晋的衣袖,又看向乐无涯,以目相示,让他不要跟元子晋说太多。
元小二没城府,又是个孩子性情、爆竹脾气,要是真知道什么,闹将起来,如何是好?
乐无涯却向后倚靠在圈椅里,望他半晌,答说:“张凯。先帝朝时的张燮大学士是他的亲祖父。当朝太常寺卿张粤,是他的亲叔父。”
“张凯不曾入仕……是张粤做下的?”
乐无涯点了点头。
元子晋盯着棋盘,气得肩膀微微起伏。
然而,出乎仲飘萍意料的是,元子晋的下一个动作,是拉过椅子,坐了下来,抓了一把棋子在手,问道:“你有办法解决他的吧?”
乐无涯灿烂笑道:“有啊。陷阱早挖好了,只等着他跳呢。”
仲飘萍抿了抿嘴。
乐无涯精准捕捉到了他的欲言又止:“小仲,有话就问。”
仲飘萍:“大人和上京的人,是不是有过联系,要一起做这个局?”
乐无涯大大方方地承认:“没有哇。”
仲飘萍这下是真的有些讶异了,只是他面无表情了许久,就连讶异的表情也不鲜明:“……六皇子和七皇子都不知道?”
当然不知道。
开玩笑。
他这回要动的,可是个牵着当今皇上的衣带、拍着他的龙臀爬上位的三品官。
这种大事,是不可能通过信件联系的。
上次扳倒卫逸仙,他用上了姜鹤,叫他在桐州停留了那么久,才等来一个妥善的动手时机。
即使他借着给小六的礼物,勉强了糊弄过去,怕也已招起了老皇帝的三成疑心。
至于小凤凰,那更是不要想了。
他被调回上京,接元老虎的班,就是因为老皇帝眼看这个年轻的定远将军,在边地莫名其妙地大练兵马、垦田屯粮、培育庶弟,在军中威望甚广,甚至隐隐超过了前任定远将军裴应。
皇上完全不知道裴鸣岐是在为自己的“早死”做准备。
在他眼里,裴鸣岐的举动堪称处处可疑。
自己这个新任知府,要是跟新任的京畿守将黏黏糊糊,书信来往,还请托他协助铲除一名皇帝亲信、三品文官,那才是想早死呢。
眼看那几个厉害的指望不上,元子晋又提议道:“那明守约……”
话说到这里,他自己都因为觉得这个人选太蠢,而选择闭了嘴。
明守约上京会试,哪里有空替他办事?
“上京可是那位张粤大人的大本营。”乐无涯则想得比元子晋更深一层,“黄州距离上京不算太远,二百里路,守约手里有匹好马,要是狠狠心,一日一夜,也能从上京赶到黄州去。为求万全,他们怕是连守约都要设法看守起来。”
元子晋蹙眉道:“要不要我给我爹写封信……”
乐无涯打断了他:“不必。”
元老虎活到这把年纪,功成名就,一生忠直,老来又听话,合该安享晚年,何必去趟这趟浑水?
听着乐无涯的分析,元子晋不免着急起来:“那你要怎么办?你只有我们了啊!要不我去?我装作练兵,带一支人马出城,中途跑掉,偷偷去一趟黄州!如何?”
乐无涯用四个字打消了他的念头:“打草惊蛇。”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挖的陷阱到底在哪里啊?”元子晋快要急得上房拆屋了,“你还有什么信得过的人吗?那个戚县主呢,她成不成?”
仲飘萍先摇了头:“不行。戚县主生意做得正是风生水起的时候,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她。”
“让她派自己信任的人去呢?”
“不妥。说句冷人心的话,除了戚县主之外,咱们信不着其他人。”仲飘萍说,“那个张凯该是和张粤通过气了,专派了无关紧要的人盯着咱们,再把自己的亲信派去黄州销毁证据。咱们这边一有风吹草动,他们定然疑心是坑,绝不会再跳。”
说白了,张粤张凯,是两条被香饵吸引的鱼。
他们想要咬钩,却不敢完全信赖这口香饵。
如今放出人来窥伺他们,也是试探的一步棋。
若是水面真的起了波澜,他们这两条狡猾的鱼必会逃遁回水深处,再不冒头。
乐无涯正笑吟吟地看着这两个小的有商有量地议事,元子晋的目光一转,见他无所事事的,只顾着笑,立时炸了毛:“都怪你!你有账本做证据,为什么不拿回来直接开堂审案啊!”
“不怪大人。”仲飘萍回护道,“那账本,大概是没什么用处的。”
元子晋:“?”
仲飘萍提醒他:“账本可以造假。”
哦,对!还有这一手!
元子晋:“……那这张凯张粤是傻瓜吗?都不知道证据是真是假,就开始有动作了?”
仲飘萍:“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
“所以,我猜想,是不是大人在中间……骗了他们什么?”
乐无涯并不作答。
他早就把一局势均力敌的棋局改成了对自己全然有利的局面,随手落了一子:“小二,又输啦!”
元子晋早就不关心棋局了,把用来做赌注的蜜饯往他面前一搁:“你快说!你到底干什么坏事了?”
“坑害坏人,怎么能叫干坏事呢?”乐无涯言笑晏晏:“这不是造福百姓的大好人嘛。”
第211章 了缘
近来,张凯实在忙得很,以至于没空管栾玉桥的死活。
天昏昏,日沉沉,张府之内气氛极是阴抑,来往仆妇俱是放轻脚步、低声细语,生怕触了主子的霉头,惹来一顿竹板。
“上京又来信了。”管家老詹低眉顺眼地回报张凯,“老主子说,上京那边并无波浪,都在忙着会试,还请您早早动手,以免后患。”
张凯面上不显,心中暗骂。
该死的老家伙,越老越精猾!
张凯自从知晓此事,不敢擅专,便写信上京,向叔父求援。
谁想张粤混迹官场多年,早练就一身纯熟的甩锅本领。
即使张凯将前因后果都讲了个分明,说那闻人知府是为了打压栾玉桥,捧戚县主为己所用,才恩威并施地卖给了张凯这么个人情,但张粤思来想去,仍觉古怪。
他想得可比张凯要精深得多:
如今,五皇子与六皇子在朝中隐有对立之势。
皇上年事已高,尽管张粤负责操持礼仪之事,言必称“万岁”,可世上哪里真有万万岁的皇帝?
为着给张家在新帝面前谋个好前程,张粤暗中站了五皇子一队。
他自是要怀疑,身为六皇子一党的闻人明恪,提起这事,是在给他挖坑。
不然,他一个江南商贾之子,这辈子都没去过黄州,从何知晓几十年前的旧事?
必是有高位之人递了他这个把柄,叫他来做筹码的。
但转念一想,自己又似有草木皆兵之嫌。
况且,此事决不能弃之不理。
据闻人明恪所言,那个“了缘方丈”,本人是人证,又手握着物证,显然是贼心不死,一心巴望着翻案。
事发足有二十几年,就连张粤自己都不记得案件的细节了。
要是真留下了什么致命的把柄,又当如何?
斩草不除根,他的后半生怕是都要睡不好觉了。
得知消息后,张粤一夜一夜地犯愁,头发足掉了一把,才字斟句酌地给张开写了封回信,声称“兹事体大”,要张凯“自决”。
张凯拿到信,气不打一处来。
这分明是叫他去擦屁股的意思!
他做惯了富家翁,并不想牵涉进叔父自己造下的烂摊子里。
况且,黄州山高路远,变数无穷,自己又是人生地不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