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些逃窜之人,乐无涯并没将他们赶尽杀绝,反倒喜闻乐见。
他请郑邈协助,也只要求捕快们守住大门小户即可。
若真有那跳墙狗、钻墙鼠的本事,跑就跑了吧。
管你是投亲投友,还是隐姓埋名、遁入山林,既然跑得掉,便算你命不该绝。
然而,你总没有搬山移海的本事吧?
说白了,这帮人就算携款潜逃,也只能带走些许浮财。
家产田地、桌椅古董,又岂会长了腿跟着他们跑?
所以,这些硬通货只得被他们含泪扔下,全部留给了乐无涯。
乐无涯此番总共活捉了一百来号倭寇,其中不乏嘴硬头铁、只求速死的,也有许多下层的小虾米,平时只有卖汗卖苦力的份儿,对上层的种种交易一无所知。
真能在第一时间坐实私通倭寇的罪责的,不过两三家而已。
好在乐无涯封锁消息及时,这帮乡绅根本无从得知,他到底在战斗中活捉了谁。
万一就捉到了曾和自己沆瀣一气的倭寇呢?
他们心慌气短,不得不逃。
这一逃,便等同于自己把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须知乐无涯打出的旗号,是保护乡绅,而非拘禁。
你不心虚,跑个什么劲儿?
人一跑,乐无涯自然有了理由,入府搜查证据,顺便把家产充公,再把田地分予有功之人,可以说是物尽其用,一举数得。
这帮乡绅逃出生天之后,还不死心,暂留周边州县,暗中派人打听消息。
谁知这一打听,他们纷纷气歪了鼻子。
宗曜的情报网,在这种时候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
一旦确认当家主子逃跑,乐无涯便立即发动了其治下的佃农,请他们列举其罪状,为没收他们的财产寻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这帮乡绅,平日里作恶多端,该杀的事儿干得实在不少,佃户们早已恨之入骨,只是敢怒不敢言。
如今听说欺压他们许久的恶人因涉险通倭,已然仓皇逃窜,顿时群情激奋,再无顾忌,纷纷站出来历数其罪。
有一佃户,回忆起自己尚在襁褓的孩子被前来收税的乡绅儿子掷于地下、横死当场的场景,心肝倶折,哭倒在地,闻者无不为之动容。
如此一来,这帮跑路的乡绅真想回来也不成了,只得捏着鼻子,继续逃亡。
其中一个姓许的桐州乡绅,一路狂奔,跑出了五百里地,投奔了自家那位曾任一地知府的伯父。
许乡绅自打生下来就是个大胖小子,如今成了个老胖小子,本该是颐养天年、含饴弄孙的年纪,却被迫踏上了逃亡之路,财产损失的心痛,加上一路劳苦,再加上担惊受怕,叫他短短数日内足足掉了几十斤肉,刚一和自己的伯父打上照面,就是一顿哭啼。
许伯父他老人家是位退任知府,赋闲在家,最是怜爱小辈,一听自己的子侄被当地知府迫害,一边心软暗垂泪,一边恶向胆边生。
至于为什么被迫害,他暂且不管,先将大侄子扶起来,细细盘查起事情的前因后果来,暗地里盘算着要记下闻人明恪在剿寇过程中犯下的错处,等皇上这股高兴劲儿过去,就托自己在京中做官的学生寻机参他一本。
结果,越是盘问,老许知府越是无语凝噎。
“按理说,知府不应统兵的。”
“兵权不在他手里头啊,归一个姓牧的通判管。”
“府兵里有没有私募的?”
“没有哇,都是正儿八经的官兵,听说一水儿都是从军中选拔上来的,个个都是黄册上的军户,有据可查,没听说有私募来的。”
“他有没有拿这府兵为自己谋私利?”
“不仅没有,他还倒贴给人家钱呢,人人有甲,冬天有棉,逢年过节还发点肉蛋柴米。您说这是不是傻?”
“那……他有没有扣留府兵在官邸?”
“……没有吧,年前,有不少府兵愿意回军中效力,姓闻人的都一一答允,发回原籍,叫他们带兵练兵去了,可真是半点人情都没有!”
“那么,私造旗帜,或是以‘某家军’为名,在外招摇,这种事可曾有过吗?”
“那更是没有了。闻人知府是复姓,‘闻人家军’念起来属实拗口,哪家好人给自家私兵起个这等名字?”
至于利用府兵,横行乡里、欺行霸市,更是从未有过。
这帮人军纪严明,但凡与百姓有犯的,无一不被罚了军棍,发还原籍,绝不容情。
问来问去,老而弥奸的老许知府竟是没抓到此人的一丝把柄。
老许知府愤恨之余,也生出了一丝好奇心:
如此刁钻的小子,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
被老许知府评为“刁钻”的乐无涯,此刻正坐在马背上,一边踏花而行,一边安安静静地编着花环。
小黄马的马耳朵上,已戴着一只粉蓝相间的花环。
小黄马虽说不是个上阵杀敌的材料,却胜在脾气温驯,且颇爱臭美,戴上花环后,每每经过河塘水井,就要美滋滋地照上一照,很是给乐无涯面子。
乐无涯手上正编着另一只花环。
身侧随行的元子晋,头戴花冠、神情自若。
自打立下了汗马功劳,他反倒不似从前那般跳脱,为人稳重了许多,连篇的怪话也少了许多,简直让乐无涯有些不适应。
乐无涯又完成了一顶花环。
这是他最满意的一顶,他捧在手里,左看右看,爱不释手。
见他把那花环挂在了一侧褡裢上,元子晋忍不住哎了一声:“我的马还没有呢。”
乐无涯把花篮扔给他:“滚滚滚,自己编去。”
元子晋不服气,亲自上阵,无奈手艺实在欠佳,编来编去,总不成型,一气之下,干脆挑了两朵好看的花,别在了马耳朵上。
做做手工,路上的时间便打发得飞快。
转眼间,二人已抵达目的地。
乐无涯翻身下马,对外面看守的按察使司捕快礼貌一笑:“各位辛苦了。我来见张凯,张员外。”
……
听到外间通传,面色蜡黄、形销骨立的张凯缓缓站起身来。
该来的,还是来了。
他走到院中,看见了乐无涯立在他曾钟爱万分的枯山水前,负手观赏。
张凯一时恍惚,只觉眼前的场景格外熟悉,熟悉到令他毛骨悚然。
此人第一次登府拜访时,便是不怀好意的。
自己曾经嘴硬调侃道,知府大人此番登门,是要以捕风捉影之事威胁张某吗?
当时,闻人明恪是如何回复的?
这时候,乐无涯转过身来,瞧见了张凯,冷眼中顿时带出了三分笑意,宛如春色入怀。
他笑盈盈地对张凯招了招手,身段风流,一如初见。
然而,在这暖春四月里,张凯被他这么一招,却仿佛是被牛头马面的招魂幡扫了脖子,只觉身入冰窟,遍体俱寒,还没开口,牙齿便先开始发抖了。
他终于想起了乐无涯当初是如何回复他的了。
……他说,这不是威胁。
“我威胁人一般不这样。”
第233章 风息(五)
张凯身为局中人,比其他人更清楚几日前夺港之战的真相。
如今倭寇起兵已是彻底失败,张凯自知十有八·九难逃一劫,这些日子不过是强撑着等那悬在头顶上的铡刀落下而已。
眼看乐无涯不打招呼、翩然而至,他强打精神,问道:“大人贵步临贱地,不知有何见教?”
“几日不见,孟安兄清减了许多。”乐无涯神情真挚,“我是来给孟安兄送信的……是好消息。”
见张凯如死木槁灰般沉默,乐无涯轻叹一声。
无奈他一开口就不是人话:“经三堂会审,令叔张粤的案子已定,他在黄州案中,察查不严,冤杀书画商饶高明全家,并私自扣留证物,中饱私囊。皇上亲笔御批,‘稔恶不悛至此,罪之如律’。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