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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知是本是来劳军的,因为“不慎”遇到倭患才滞留此地,如今战事平定,他需得即刻返京复命。
而项知节打着犒赏军士的旗号,所以得以暂留桐州,可多盘桓一两日。
项知节是坐在乐无涯的椅子上、翻看他留下的一本武侠闲书时,被项知是找上的。
项知是目色倦怠,显然是几夜未得好眠。
被一个念头反反复复地折磨了许久,他终于是忍受不得了。
他的声音冷硬如铁:“我找你有事。”
项知节合上书册:“你很少找我。”
项知是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走!”
项知节任由他牵扯着自己,向外走去。
行至门口,他忽的抬起手来,反手握住了项知是的腕子。
这一触碰,令项知是周身一僵。
他极其不喜与他的肢体接触。
因为这样会让他想起他们同在母腹中骨血相融、不分你我的时光。
那是他们兄弟一生最亲密的时光了。
他本能地一甩手,却没能甩开他。
“松手!”项知是恶声恶气地,“……你做什么?”
项知节平静地注视着他,目色中没有炫耀、没有骄傲自得,只有身为兄长的庄重沉稳:“正好,我也有事要同你说。”
第234章 棠棣(一)
兄弟二人在府中兜兜转转,最终在一处僻静的水亭落了座。
老师曾教过他们,密谈要事,高墙深院易藏耳目,不如到广阔天地里去,只有鱼鸟花草,反而清净。
华容主理全府庶务,最是机敏,见二位贵人往亭子里赏景,本打算上前伺候,但察觉二人气氛古怪后,便在默默地替他们添了新茶后,悄然退下。
曲廊风动,水波微澜。
亭内陈设格外清雅,有石制棋枰、白瓷坐墩,三面雕栏下锦鲤悠游,而亭上石桌茶烟袅袅,青瓷茶海倒映着天光云影,正是一派春和景明的动人美景。
项知是望着这般景致,想,与项小六同赏,真真是暴殄天物。
他又想,今早就不该嘴硬,应该缠着乐无涯,叫他带自己去见见那位行将倒台的乡绅的。
他也很想瞧瞧别人狼狈的模样。
项知是放任思绪漫无边际地飘散,好像这样就能逃避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即便这场兄弟对谈是由他发起的。
见他看天、看水、看茶碗,就是不看自己,项知节率先打破了沉默:“我喜欢老师。”
项知是:“……”
这样的开场白实在是太过不妙,直白得叫人害怕。
项知是强压住翻涌的情绪,嘴角露出了带有恶意的小酒窝:“我知道啊。你从小就愿意跟在他后面嘛,不要脸面、老师长老师短地叫,谁不知道你喜欢他?不过,你那时候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利索,想要多跟他说话,还要躲起来偷练许久,倒也是可怜。”
项知节有些诧异:“你知道?”
“我拉着他游御花园的时候,我们两个都瞧见你啦。”项知是洋洋得意道,“他让我先走,说要听你把话练全,还说要学来笑话你……”
说到一半,项知是蓦的住了口。
因为他发现,听了这话,项知节并无窘迫之意。
相反,他怔忡片刻,旋即温软又不好意思地低头一笑。
项知是:“……”
他就知道!姓乐的肯定没去笑话他!
他从来就最心疼项小六,就是留在那里悄悄地陪他了!
……不对。
十分有九分的不对。
自己怎么替他抠起糖来了?
出师不利的项知是恨恨地闭上了嘴。
项知节收起了嘴角的微笑,指尖轻抚着茶盏。
他现在唇齿很灵便了。
有些隐匿心中许久的话语,他也能顺畅自如地说出来了。
“知是,小时候老师常额外送我一些宫外的东西,因为许多东西,你有,我没有。”
“你总是说喜欢我的东西,找了各种由头要走。无论是笔洗、砚台、马鞭……你管我要,我就给。你可知道为何?”
他顿一顿,轻声道:“因为我不介意那些身外之物。”
“对我来说,最要紧的是老师待我的心意:只要我说东西没有了,他一定会再给我一份。”
“同样,他知道你爱胡闹,纵情任性,但他从不苛责于你。因为老师从来明白,你只不过想要被人看见而已。所以后来,我有的东西,你也定有一份。”
说到此处,项知节眼中亮起了淡淡的光:“他是那么好的人啊。”
不是因为我是项知节,不是因为你是项知是,是因为他本身就是那样好。
项知是手指垂下,搓捻着衣襟。
他突然觉得委屈起来。
因为乐无涯那句“我和你哥好”的话,项知是本来是憋着劲儿要来和项知节撕扯一番的。
若有必要,把他推进水里也无妨。
但事到临头,项知是只垂下头来,问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这么多年来,你头一次同我说这么多话……却是为他?”
项知节注视着他,目色宽和,不以为忤。
这些年来,他与他似水火难容,却到底是血脉相连。即使以骨为薪,以恨为火,烧到最后,仍是不分你我。
只是情之一途,是条仅供一人通行的道路,从来是有你无我。
项知节指了指自己:“你不是总说我是小结巴么?结巴不该多话的。”
项知是撇了撇嘴:“不好笑。”
“天家骨肉,感情素来淡漠,我不求其他,只愿我与你不要反目成仇。陌路两边,各自平安,便是最好的了。”
“你就不怕我为了他与你反目?”
“你不在意我,却在意他。”项知节目光澄澈,“正因为此,你绝不会。”
项知是嗤笑:“你何以会如此笃定?”
“因为你是项知是。老师说过,知是是好孩子。”
这个答案,令项知是猝不及防。
他本可以矢口否认,甚至跑去跟父皇告个黑状,来反驳这个可恶的论断。
但那人都说了,他……是好孩子。
项知是满腔的气势瞬间溃散。
他声音发紧:“我既然这么好,那你为什么不把他让给我?”
“知是,我知道,你对他的真心,绝不下于我。”项知节轻声问道,“但你可曾想过,你能给他什么?”
“我……”
项知是被问得有些猝不及防,不过他反应向来极快,停顿片刻即答:“两人一马,诗酒天涯。这皇子之位,我随时可以不要,只要与他一起,去哪里都可以。”
“我不是问你。”项知节忽然倾身向前,“我是问他。”
“他若真求闲散,在做南亭县令时,便可辞官归隐、远离纷扰。”项知节的语气里没有示威,没有炫耀,只是循循善诱,“他心底所求为何?而你能给的,又是否是他真正想要的?”
项知是反唇相讥:“那你呢?能给他什么?正妻之位、一品官衔?还是……”他冷笑一声,“天下至尊之位?”
“有何不可?”
四字落地,满亭寂然。
项知是见他如此笃定,只当他是痴心妄想、信口发誓,不由冷笑:“六哥,你近来所为,我并非不知。可即便你坐上那个位置,登临九五,你就没有掣肘了吗,就能真正随心所欲了吗?”
“若做皇帝时都有掣肘,那做王爷、做皇子、做百姓,岂不掣肘更多?”
项知节抬眸,眼中如有星火:“况且,这些东西,他本就配得。若连这些都给不了,我哪里配说爱字?”
闻言,项知是只觉胸口如同塞了一团荆棘。
他与项知节明争暗斗了这些年,最恨便是对方此刻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