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那人时,他的眼角眉梢都浸着光,坦荡得刺眼。
而他自己……
他宁可将“恨”之一字说得掷地有声,也难像项小六这般,将“爱”之一字不知羞耻地宣之于口。
“说得真好,真动听。”他强撑着道,“只是不知,六哥这份痴心,能持续多久?”
“我不知晓。”
项知是刚想要嘲讽他,便听他说:“我不知道我的寿数能有多少。因此,我每日闻鸡起舞,只为向天多争一些年岁。”
项知节垂下眼睫,掩住自己的胸口,平静道:“既然要做夫妻,就要做白头夫妻才好。”
项知是忍受不住他这副情痴模样,拍案而起:“项知节,你非要与我争到底是不是?”
他死死盯着他,眼底泛出泪光与血丝:“是,你知他懂他,可我与他……也是、也是情非泛泛!他刺杀隗正卿、身受重伤时,是我收留了他;他……离开那天,也是我去圜狱送的他。他最不堪的模样,我全都……”
话未说完,他却见项知节仰首望来,眉目间不见醋意妒色,只有真切的疑惑。
项知是:“……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项知节端起茶杯:“老师那八十二条罪名中,有一条是‘纵杀囚犯’。”
“那次,他纵马百里,一箭杀人后,又驰骋而归。恰逢我去郊外观星,回来时恰好与他遇见,他高热不退,我便将他送回了家去,后来,我便听说,有个被他审判过的恶徒,死在了流放途中,我猜是老师干的。”
他透过茶烟看向项知是:“所以,知是,我其实不大明白你在说什么。……老师是狼狈过,可他何时有过不堪的样子呢?”
“他明明是世上顶好的人啊。”
项知是实是无言以对,哑然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他知道你这些心思吗?”
项知节诚实道:“我还没有对老师细细分说过。这不合礼数。”
只这一句,项知是便已了然。
他太了解乐无涯了。
若那人当真已与项知节两心相许,怕是早已不要脸地昭告天下,又怎会出言试探自己?
他们之间,还远未尘埃落定呢。
更何况,父皇那一关……
“哈。”项知是压下心头酸涩,嘴上却不肯饶他,“别到头来,只是你自作多情!”
项知节用手拢着杯子,像是拢着自己的心。
他语气沉静,字字坚定:“若他不要我的话,我便等。若等不得,我就想些其他办法。”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啊。”项知是眯起眼睛,“小心话说太死,日后难堪!”
“多谢提醒。”项知节微笑,“恰好,我不喜欢满月,‘月有阴晴圆缺’就很好。”
……
项知节所钟爱的“阴晴圆缺”,此刻正走在回城的官道上。
忽然,他一握缰绳,目光被路边的一处茶摊吸引了过去。
那茶摊极是寻常,竹柱布篷,粗木桌椅,却不知何时被人用一担担鲜花围起,装点出了一个绚烂的春日盛景。
茶摊如此醒目,叫迟钝的元子晋也不禁咦了一声:“方才路过时,这茶摊还不是这样呢。”
说罢,他喉结滚动,咽了咽口水。
因为担心张凯在茶里下毒,来个鱼死网破,在张府里,即便一闻就知道他呈上来的是绝品的明前茶,元子晋也强忍着口干舌燥,一滴不饮。
从府衙出来到现在,他滴水未进,实在是渴得不行了。
乐无涯目光掠过这焕然一新的茶棚,忽而嘴角一扬,拍了拍元子晋的肩:“走,请你喝茶。”
走近后,乐无涯确信,不仅是摊位大变样了,就连摊主也换了人。
先前摆摊的长须老者和总角小童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高大男子,腰间系着粗布围裙,正站在白雾蒸腾的大茶壶之后。
见二人入内,那人抬眸望来,一双苍狼般的碧眼冷冽如霜。
乐无涯与他四目相对片刻,笑得眯起了眼睛。
与前世截然不同,这一世,与兄长的每一次相见,都如暖阳融雪。
若没有绚烂的鲜花相迎,那便有温暖的拥抱做替代。
趁着元子晋兴冲冲地跑去选茶,乐无涯悄悄扯一扯他的衣袖:“你怎么来啦?”
赫连彻瞥了一眼那欢脱的傻小子,确定他不会回头,便俯下身来,面无表情地抱了一下他,并给出了答案:“……跟踪你。”
第235章 棠棣(二)
两碗清茶刚刚上桌,渴坏了的元子晋便迫不及待地端起自己面前那碗,一饮而尽后,抹一抹嘴,又将空碗递了出去:“再来一碗!”
乐无涯取笑他:“当初来我身边时,是谁说‘不是普洱不能入口’的?”
元子晋耳根一热,试图抵赖:“谁啊?”
乐无涯:“小狗说的。”
元子晋:“……咬你啊!”
赫连彻冷眼旁观着这二人斗嘴,默不作声地又斟满一碗,推了过去。
元子晋接过茶碗,客气地道了声谢。
经过这许多时日的历练,他现在是很能体恤寻常百姓的艰辛的了。
可茶碗刚一入手,他的手腕便不受控地一颤,险些把整碗茶水扣翻在桌面上。
“奇怪……”元子晋费劲儿地把茶碗摆正,眼神逐渐涣散,“……闻人明恪,你头晕吗?”
乐无涯:“……什么?”
元子晋:“我怎么有点儿……”
下一刻,他一个猛子扎进了茶碗里,就此昏迷,差点把自己溺死。
乐无涯眼疾手快将人捞起,抬眼望向赫连彻。
他倒是敢作敢当,痛快承认:“蒙·汗药。”
乐无涯眸光一闪,当即扯下赫连彻肩头的白巾,三两下将桌面上的水渍拭净,转手利落地剥下元子晋的外袍,指尖翻飞间已将衣物叠得齐整,往桌上一搁,按着元子晋的肩让他伏案假寐,活脱脱一副长途跋涉后倦极小憩的模样。
这样一来,即便有外人到访,也不会觉得昏倒的元子晋很可疑了。
替赫连彻扫完尾,他才问道:“药性不烈吧?孩子本来就不大聪明,别给我药傻了。”
“睡一觉便好。”
乐无涯:“你药他做什么?”
赫连彻眸色沉沉:“方便带你走。”
乐无涯:“……?”
赫连彻:“你做的事,我都听说了。你做得很好,但家家酒到此为止了——上京凶险,我不准你去。”
……
上一世,乐无涯带领使团到访景族、再返京城的那日,赫连彻推说醉酒不适,只派义子相送,自己却扮作景族卫兵,戴着半盔,在宫道旁相送于他。
他听说乐无涯昨夜喝多了酒,诱发了陈年旧伤,后半夜唤了随行的医官去,折腾了许久,也不知情况如何了。
见那人苍白着面色,策马徐徐而行,赫连彻若无其事地想:
疼吗?
——活该。
喝家乡的酒都能喝伤身子,可见他水土不服到了何等地步。
赫连彻垂目盯着脚下的青砖,耳中却仔细分辨着马蹄声的远近。
在他所乘的那匹马即将路过自己时,他终于忍不住抬眼望去——
“乐大人!”
大虞使团的队伍中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呼。
只见乐无涯犹如断线纸鸢,毫无征兆地从马背上栽落。
后来的事,赫连彻记不真切了。
他只知道,待他回过神来,那个单薄可怜的身影已然稳稳落在他臂弯里。
幸亏有铁盔遮面,使团众人只当是某个景族卫兵反应敏捷,无人认出这竟是景族的新王。
霎时间,无数人闹哄哄地迎了上来。
景族贵族们面色惶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