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无涯又好气又好笑,对着白绢骂了一句:“滚蛋。”
你那是尊敬吗。
我都懒得说。
第241章 坦心(三)
乐无涯啃尽了醍醐饼,另寻了一方白帕,蘸墨挥毫,写下一段话,仔细折好,揣入自己怀里。
随后,他起身走到窗前,作势要关窗。
一阵含着寒意的凉风袭来,他也不惧,顶着夜风,将半边身子探出窗外。
天际新月如钩,他手中白绢在月色下被风拂动,有如流云舒展。
与他数尺之遥的房顶上,盘腿坐着一个裘斯年。
在他旁边,整整齐齐地码着一摞绿豆糕。
由于得了皇命,他盯了乐无涯一整天,和他一样,也足有一天水米不打牙了。
直到此刻他才得空用饭。
裘斯年吃饭是很有特色的。
那不应该被称之为“吃”,更近似于填鸭一样地往肚子里“灌”。
他把绿豆糕用手捏成细糜,塞在嘴里,连嚼也不嚼,就囫囵吞下去。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就吃了七块巴掌大的绿豆糕。
饶是他一张脸蛋生得再清俊,这样的吃法也是要招人侧目的。
所幸,现在盯着他的只有天上月。
再没有人仿佛从天而降似的,凑过来感叹一句:“我们小阿四又在喝饭呢。”
……
裘斯年五岁那年,一岁无雨,草木枯焦。
叔父在乡里素有侠名,眼见活路断绝,他索性振臂一呼,拉起一帮乡亲父老造了反。
结果还没出省,便被官兵一锅端了。
对那时年幼过分的裘斯年而言,叔父造反的好处,便是他连吃了几天的干米饭。
他胃口小,几顿下来,统共吃下的米还填不满一个海碗。
在短暂的饱腹之后,接踵而至的长达六个月跋涉上京的苦日子。
——裘家八个未成年的男丁,全要被押解进京。
一开始,还有大哥哥抱着他。
大哥哥病死后,二哥哥要接着抱他。
裘斯年没答应。
他见过奶奶饿死在家中的模样。
他知道“死”是什么。
哥哥们走路已经很累了,他不可以不懂事。
于是,他迈着一双细瘦如麻杆的小短腿,踉踉跄跄地跟着队伍的尾巴跑。
他很饿,时常饿得眼前金星乱迸,可他还是连滚带爬地追着、赶着。
负责押解的官兵其实也懒得管他。
大家都是爹生父母养的,心都不是那铁打的。
五岁的小孩子,还没刀高,懂个屁呀。
他们私下商量,要是这小子真的在押解途中跑丢了,就报个病亡,回京后跟上司打个哈哈,请上几顿酒,事情也就揭过了。
但裘斯年硬是跟了上来。
他不敢掉队。
若是真的掉了队,他就真的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了。
一路上,裘家兄弟陆陆续续死了五个。
等进了宫来,挨上一刀,变成太监,又有两个没熬过去。
裘斯年的生命力确实比兄弟们要强些。
伤口撒上点草木灰,止了血,他便像是一只被阉了的小狗,蜷在一张破席子上舔好伤口,灌上几口半冷不热的米汤,便又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
只是当他爬起来后,他举目四望,发现朱墙碧瓦之中,只剩下了他孤零零的一个人。
他年纪太小,旁的太监欺负他,说他是罪奴,把最累最苦的活儿甩给他,他就接着,不生气,不恼怒。
谁让他是罪奴呢。
他天生有罪,全家有罪,到这世上就是来受苦的。
其他的事,对他来说都不算最苦。
至苦的是,他的身体内总烧着一把火,一到饭点,那把火就格外炽烈,烧得他头晕眼花,什么都顾不得了。
有太监调侃他,他一个小孩,能吃八个人的份。
可裘斯年并没成为一个真正的饭桶。
相反,他干活伶俐,头脑清醒,而且别有一股野兽一样的敏锐直觉。
只要让他吃饱,他便能不分白天黑夜地干完八人份的工。
掌事太监看中了他身上这股子劲儿,渐渐的不许旁人欺侮他了,甚至准他偷偷学字读书。
裘斯年从最底层的火头杂役做起,从扫地、开门、刷马桶这等活计干起,硬是在十二岁那年,混成了守仁殿的洒扫太监。
亲眼见到了诛他全族的皇上时,裘斯年心里只有惶恐和紧张,并无恨意。
家里人只活在他记忆的一角,是蒙了尘、盖了土的,是分隔阴阳、遥不可及的。
皇上却是近在眼前的主子,还会把吃不完的点心打赏给他呢。
皇上还挺喜欢他狼吞虎咽的样子,笑称他“有福相”。
某日,皇上又赏了他半块芙蓉糕,兴之所至,随口问他姓什么。
裘斯年正对着糕点吞口水:“回皇上,奴婢姓裘。”
皇上隐隐皱了眉头:“哪个裘?”
裘斯年:“……”
他隐隐觉察到了危险,但他并没有“拒答”这个选择:“回皇上,上求下衣,家中行四。”
皇上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并未置评,只唤来薛介,对他耳语一番。
薛介很快取来了一碟子新鲜糕点,摆在了裘斯年眼前。
皇上目色极是温和:“赏你的,吃了吧。”
裘斯年脸色一白,冷汗滔滔地流了下来。
但他并无犹疑,谢了赏后,拈起一块,送到嘴里,咀嚼起来。
他嚼得格外卖力,腮帮子鼓得像只松鼠。
皇上对他的态度很是满意,见他嚼完了一碟子点心,旋即吩咐薛介再给他包一匣点心,回去慢慢吃。
裘斯年规规矩矩地谢恩,待回到太监庑房,确认周遭无人,他才哇的一声将腹中东西吐了个干净。
……吃得太慌了,太猛了。
他生平没吃过这样让人心悸的点心。
吐完后,他气喘吁吁地打开糕点,又把皇上赠他的糕点吃得连个渣屑都不剩。
他骨子里那股野兽似的直觉告诉他,他必须得这么干,否则将死无葬身之地。
这是皇上赐的。
果然,在他一天之内吃光了一匣子糕点后,皇上对他的重视更胜以往。
不多时,皇上便和颜悦色地问他,愿不愿意跟他即将出嫁的义女孝淑郡主一起出宫,由他照顾她的饮食起居。
裘斯年眨巴眨巴眼睛,露出些惊恐之色,立即跪伏在地:“奴婢做错什么了?皇上不要奴婢了吗?”
见他如此反应,皇上龙颜大悦:“孝淑郡主是朕爱女,送你伴她出嫁,是朕信你。你小小年纪就办事妥帖,头脑清明,晓得谁是你的主子,这都是你的好处,也是你的造化。”
他微笑道:“……这些话,你可记得了?”
裘斯年一个响头磕在地上:“谢主隆恩!”
就这样,他跟着据说很受宠爱的民间郡主戚红妆,见到了乐无涯。
在守仁殿中,他不止一次见过乐无涯。
只是那时候,他只是个擦地的,只能瞧清他的衣摆和鞋尖。
初见他吃饭的架势,乐无涯大惊失色:“皇上送你来是怎么个意思?想把我吃穷了?”
闻言,裘斯年把腮帮子塞得鼓鼓的,冲他天真无邪地傻笑。
……尽管天真这种东西,他很早就没有了。
乐无涯问他:“你是哪里的人?”
他细声细气地老实答道:“豫州。”
乐无涯眉目低垂,心算片刻:“你这个年纪……九年前的豫州饥荒,你该是赶上了吧。”
裘斯年答得很快:“嗯,赶上了。”
五岁的孩子,该是只知喜乐、不知疾苦的年纪,要是表现得太过沉痛,反倒显得虚假。
乐无涯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脑门:“吃吧。”
裘斯年说了句俏皮话:“不敢不敢,奴婢要是把大人吃穷了,可怎么个赔法儿呢?”
“吃你一人份的就行。”乐无涯语出惊人,“你家里人在天上,不活在你身上。背着他们走,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