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斯年早应过无数次这样的要求,现在也毫不意外,轻车熟路地捡起桌子上的点心吃。
他习惯暴食,即便这些年来有所克制,他仍比常人能吃许多。
他闷声提议:“请个大夫来?”
乐无涯仔仔细细漱了口:“不请。前日刚请过。”
裘斯年:“大人,这样不妥。”
“妥不妥的,我倒不在意。”乐无涯放下杯子,看向裘斯年,“倒是你。该给你找个好去处了。”
裘斯年口中的点心忽然没了滋味。
但是这点异常,比起乐无涯的那句话,已经不算什么了。
他跪倒在地,脸色煞白:“大人,我做错什么了吗?”
“没有。”乐无涯踢了踢他的膝盖,“胸口疼,弯不下腰。你自己起来,别指望我扶你。”
一听乐无涯说胸口疼,裘斯年利利索索地站起,把他扶到了软榻上,旋即蹲在床边,眼巴巴地瞧着他。
乐无涯胸口确实是针攒似的疼,但他早已习惯了,因此脸上还能带出些轻松的笑意来:“小子,别犯轴,大人这是在给你找条活路呢。这样,我将来走了,你也不必再回宫去……你一个专门监视我的暗探,一回宫,哪里还有你的立足之地?叫你暴毙,再用一张席子裹着扔去化人场去,可太简单了。”
裘斯年张了张嘴:“大人……定能长命百岁。”
“哈。”乐无涯捏捏裘斯年的袖口,那里还藏着他刚吐完血的手帕,“要说吉祥话,也过过脑子啊。”
裘斯年不说话了,把脑袋抵在了乐无涯的膝盖上。
他素来不擅言辞,只是直觉比旁人强些,有种别样的动物性。
乐无涯抚摸着他的脑袋,神色有些恍惚。
入府后不久,乐无涯便给他起了名字,叫裘斯年。
“‘于万斯年,受天之祜’。”乐无涯写下这八个字,又圈出“斯年”两个字,“这就是你的名字。”
裘斯年是读过书的,知道这是出自诗经中的句子。
他看出来了,乐大人的字是真的很丑。
他故作老实道:“奴婢不知何意。”
乐无涯比比划划:“意思是你是受上天庇护的人,万万年都有好运气。”
裘斯年笑道:“折煞奴婢了。”
“还有一个意思,可有意思了。”乐无涯把这副丑字随手折一折,塞到了他怀里,“自己回去琢磨去吧。”
裘斯年看得出来。
大人是在说,裘家的小四,福泽万万年。
可他从没觉得自己好运过。
世上可有全家死光、一人独活的好运吗?
大人父母双全,兄弟和睦,友人如云,才能说出这样天真的话来。
但他冷眼旁观许久,渐渐发现,大人在把所有的好意往外推。
他硬生生地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孤家寡人。
而现在,他在全心全意信任了自己后,也要把他推出去了。
裘斯年心里慌得厉害,被乐无涯摸了两下头,更是慌得连呼吸都乱了。
“我要去干大事。”在他心慌意乱时,乐无涯忽然道,“……就是你家做过、但是没做成的事。”
裘斯年猛然直起身来,直勾勾地盯着他。
乐无涯和颜悦色道:“吓着啦?”
裘斯年不语。
乐无涯自顾自道:“这事情太容易暴·露,我本想慢慢来。可是老天爷不容我……”
他苍白荏弱得厉害,全部的精秀光华,都集中在一双紫色眼瞳里,因而更显得妖异诡谲。
然而,这样的一张脸,却说着掏心掏肺的话:“该断的关系,都断得差不多了。可你和戚姐不一样……你们是我的家里人,我不能随随便便把你或她打发出去……我得想个法子,想个法子……”
裘斯年有所感应,伸手搭上了他的额头。
触手滚烫。
裘斯年撤回手去,却并没有急着呼唤大夫:“……大人,小阿四能为您做点什么吗?”
“很简单的。”乐无涯说,“我要你恨我。”
“我要把你……提拔到圜狱里去,做那里的头儿。”
裘斯年一愣,瞳孔骤缩。
圜狱之首,需得拔舌,即所谓“无口、无心、无情”。
这是乐无涯定下的规矩。
“那是骗别人的。圜狱是我早就给你留好了的退路。”乐无涯摆了摆手,“我想来想去,我得下手狠些,伤你深些,你才能合情合理地恨我。你这么一个好小子,胳膊腿都利索,伤了四肢、坏了面容,都不好。”
“将来旁人问起,就写给别人看,说我突然打发你去了圜狱,但又拔了你的舌头,对你不管不问。”
“这样……万一将来我有疏失,你有差事,或许能保住你的一条命。”
裘斯年呆呆地望着他。
“我知道,我给你起名字的时候,你是不喜欢的。”
“可只要能活着,就很好了。活着就有机会。我当初不明白这个道理,把自己的身子糟践坏了,现在悔也晚了,索性不悔。但小阿四,你还年轻,别和我一起陪葬。”
说着,乐无涯狠狠捏了捏他的脸,笑道:“……我的小阿四,福泽万万年。”
裘斯年垂下头去,调匀呼吸:“奴婢记住了。您还有什么要吩咐我的吗?”
“戚姐之后如何,你不必再管了。我自有安排。我这里有一件事情,要交代给你……”
说到此处,乐无涯又咳嗽了起来,每咳嗽一下,表情都要痛苦地扭曲三分。
可咳完了,他又恢复了正常,仿佛他这败絮一般的身体仍是金玉之质。
“以前,我养了两个很好的小子,我很喜欢他们。”乐无涯微微气喘着道,“要是有机会见面,请你照拂他们一二。兄弟啊、姊妹啊,不一定非要血脉相连,才能做得成的。”
裘斯年就这样被送走了。
他走得安静顺从,仿佛真是个没心没肺、随波逐流的奴才
叫他走,他便走,叫他拔舌,他便拔。
唯有乐无涯知道,这个看似凉薄的少年,会在夜深人静时对着满柜的衣冠冢祭奠亲人。
那些按辈分、身形精心准备的衣裳,是他无处安放的思念。
戚红妆见他把裘斯年打发走了,面上没说什么,转头便修书入宫,把“驱逐天子暗桩”的大事,粉饰成了“提拔亲信”的小事。
她丝毫没察觉,乐无涯又将目光悄然锁定在了她的身上。
裘斯年到底是外人,是奴才,尚可借提拔之名送出乐府。
可戚姐是皇上赐给他的妻子。
这要怎么办才好?
……没办法,徐徐图之吧。
只是,老天是当真不容他,没能给他徐徐图之的机会。
……
淡青色的晨光漫入窗棂时,乐无涯睁开了眼。
而他身旁的人呼吸均匀,还未睡醒。
他难得比项知节早醒一次。
他口渴,便起身来倒水喝。
茶还是温的,显然华容进来换过水,见他二人相拥而眠,便没有打扰,退出去了。
乐无涯从心底里泛出笑意来。
睁开眼前,他独身一人,苦心筹谋,无依无靠。
醒来后,他什么都有了。
活着是好啊。
他一边饮茶,一边专注地注视着项知节沉睡中依然俊秀漂亮的眉眼。
按常理说,他该恨这个仇人之子的,该把他充作棋子,来报复那人的。
乐无涯无声无息地笑了。
去他大爷的常理。
这么好的人,就因为是他的儿子,他就不要啦?
他偏要。
不然呢。
这是他乐无涯应得的。
似是察觉到有视线停留在他面孔上,项知节的睫毛动了动,还未睁眼,便伸手去摸身边的被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