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皇上并未再赞美郑邈,而是换了话题:“玉衡,你可知,乐无涯为何落得个身死的结局?”
解季同立即给出了标准答案:“此人不忠不孝、背情忘义,枉顾陛下栽培之恩,其罪当诛,其心当戮。”
“不只如此。”项铮轻描淡写道,“他想弑君。”
解季同猛地一颤。
窗外新蝉初噪,高一声、低一声,聒鸣不休。
一阵挟着暑气的风自半开的窗缝钻入,簌簌翻动了桌案上的书页。
此时此刻,书页的轻响落入解季同耳中,也化作了闷雷声声。
“皇上,这……”
解季同惊异万分:“臣……微臣实在不知啊!”
“玉衡,莫要慌张。”项铮偏身下榻,扶起了冷汗涔涔的解季同,安慰地在他手臂上拍了一拍:“你确实不知。”
“他做事素来干净。我将他软禁在家,细细密搜许久,竟是半分证据都找不见。”
说到此处,项铮垂下了眼睫。
他从少年时,便被人盛赞龙章凤姿。
如今,他虽已年过半百,却仍有奕奕风姿,极长的睫毛一垂下来,便轻而易举地将那凉阴阴的目光锁在了眼眶中,愈发显得像是两渠深不见底的黑潭。
……若非抓不到一点实据,他何需发动满朝文武,罗织那八十二条大罪,将他围剿至死?
……
客栈中,躺在项知节身侧的乐无涯,梦见了一段陈年旧事。
当年,他从鬼门关爬回来时,百思不得其解:
既然苍天有眼,为何偏留他独活于世?
后来,乐无涯日日面圣,与项铮谈笑风生间,渐渐琢磨出了答案:
……这说明该死的另有其人。
当年的乐无涯,是被于副将生生从哥哥的怀里抢来的。
而东宫太子项铮下令,隐瞒他的身份,将他养在乐千嶂身边,以待来日。
乐无涯八岁时,项铮登基,改元“天定”。
待他十八岁时,出入宫闱,如入自家后院,颇得皇上青眼。
毕竟在项铮看来,乐无涯还不知晓自己的真正身世。
他这一身的战创,皆是为了大虞落下的。
彼时的项铮,并不怀疑乐无涯的忠贞,并为自己养出了一头乖顺的狼犬而沾沾自喜。
但这不妨碍他的谨慎小心。
他们这位皇上,不好色、不炼丹、不信天象,不惧因果,一边重用乐无涯,一边在他每次入宫时,都使人不厌其烦地搜他的身。
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不曾有一日懈怠。
至于项铮身边的人,更是经过了精挑细选,个个谨小慎微,不敢稍越雷池一步。
想让他死,并不容易。
……说来怪不好意思的。
在被项铮察觉到的那次弑君之前,乐无涯其实还策划过一次刺杀来着。
皇上在搬来守仁殿办公前,他原先的书房,名唤九思堂。
天定十五年,在一场大雷暴中,刚修缮完成的九思堂忽遭雷劈,火流贯地,甚是诡谲。
皇上正在暖阁中小憩,乍见火起,一时慌乱,幸得在外间等候奏事的乐无涯冲入书房,背扶着皇上,逃出生天。
事后,皇上感其救命之恩,对他大大褒扬恩赏了一番。
但乐无涯却并不欢喜。
他可是足足筹谋了两三年!
在修缮九思堂的屋顶、要翻新瓦当时,当时的户部侍郎想从中捞上一笔。
乐无涯便从旁暗暗敲边鼓,列举了好几种瓦片,顺口提到有一种青?瓦,便宜又漂亮。
至于其中含有磁石一事,他当然是闭口不谈。
与其他官吏酒后闲谈时,他又闲闲地提起了檐上装饰的事,感慨道:“说起来,太宗皇帝即位时,甚喜以铜龙为饰。先帝呢,素行简朴,又喜道家自然,便将铜龙换成了陶制螭吻。可是螭吻本为鱼,即便再像龙,到底也不是真龙,皇上事父至孝,不忍改之,可我朝如今国富民安……哎,真是委屈皇上了。”
一名极喜拍龙屁的官员,闻之心喜,没过几日,以“显龙威、聚文运”为由,奏请将屋脊的陶质螭吻改为铜龙,以复古制,更显尊贵气派。
皇上甚爱焚香。
那时,宫外有春疫流行,乐无涯特请太医院以医药入香,时时熏蒸,主治瘴疠风邪,兼避时疫。
太医院乖乖拟来了方子。
果然,在沉香、乳香、艾叶、雄黄等之外,添了竹沥浸泡过的三钱硝石。
……三管齐下,九思堂就被雷劈了。
这些事说来简单,他从中斡旋,左右逢源,当真是耗费了无数心血,还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偷偷磨断了铜龙龙舌垂下的、与地面相接的铁丝。
然而第一道雷,落在了九思堂的西北角。
项铮休息的暖阁,好死不死,位于宫殿的东南角。
火势虽是熊熊而起,蔓延极快,但只要项铮没被当场吓晕,回过神来,是绝对能逃出去的。
眼看皇上靠自己的双腿也能跑出去,乐无涯只好捏着鼻子把他架了出来。
……总不能白干一场吧?
看着皇上流水似的送到乐府的赏赐,戚红妆哪里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黄金百两?”戚红妆揶揄他,“你这买卖倒是稳赚不赔。”
乐无涯鼓着脸,把小元宝一只只垒成小塔,又亲手推倒。
他伏在滚满元宝的桌子上,闷闷道:“再换个法子吧。”
第250章 大罪(二)
一次不行,再来一次便是。
但这事终究是太难、太难。
乐无涯须得小心周旋,尽量不牵涉到任何人。
非要牵涉的话,谁贪心,谁恶,他牵涉谁。
自出生到现在,他已拖累了太多人,事到如今,能少一个是一个吧。
乐家的亲情,他舍了。
郑邈这个知交,他远了。
那只小凤凰,他索性是不要了。
小六、小七,也很久没在一起谈天说地了。
他亲小人,远贤臣,只与佞物相交,久而久之,便成了天下第一大佞臣。
乐无涯本以为他还有时间的。
直到那日晨起,他喝了一小碗粥,只是稍呛了一下,便咳得停不住,直到呕出了一小口血,胸中才稍稍松快了一些。
一旁侍奉着他的裘斯年眼疾手快,一把用帕子擦去了溅到桌子上的血,又将染血的帕子牢牢攥在掌心,眉眼里凝着化不开的伤心,但终是一言未发。
戚红妆本来在外院核对账本,远远地听他咳得厉害,便来看个究竟。
待她进屋来时,这一主一仆都是若无其事的样子。
乐无涯甚至开始喝粥了,仿佛方才的咳血不过错觉而已。
“又咳了?”她冷淡地转向裘斯年,“阿四,家里枇杷膏用完了,再买些回来。”
裘斯年垂首应是,姿态恭谨。
乐无涯从碗沿上方看着这二人,甚是无奈。
这两人的身份,他都心知肚明。
这两人也都知道他知道他们的身份。
偏偏他二人彼此互不信任。
裘斯年是个勤谨话少的,戚红妆又是个冷面冷情的。
这两人十分相似,纵有万千情绪,都不搁在脸上。
因此,裘斯年不信皇上亲口赦免死罪、又赐其郡主荣耀的戚红妆,会真心为乐无涯考虑。
戚红妆也不信这个自五岁起就养在深宫里的裘斯年,会头脑清醒,知晓是非。
乐无涯曾委婉隐晦地各自劝告过他二人,都是自己人,何必相争。
谁想,这二人一齐反过来劝说他,不要被对方骗了。
疑心这玩意儿,一旦产生,极难消除,纵然他是乐无涯,也没有好的应对执法。
最终,他干脆把裘斯年从戚红妆身边要了过来。
每次他往宫里寄信,他都要过一遍目,和戚姐的对一遍,以防这二人说串了词儿。
戚红妆只来问过一句,便转身走了。
她一走,乐无涯便把粥碗往前一推,双手合十,向裘斯年拜了拜:“小阿四,小阿四,我没胃口了,麻烦你帮我打扫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