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即,项铮令道:“从今往后,凡有毁伤肢体、戕害亲眷而伪托孝义者,不得请旌,交付有司论罪,按律严惩。”
乐无涯立即拜倒:“皇上圣明!”
他这声赞颂起得正是时候,引得满朝一片山呼万岁。
称颂过后,乐无涯施施然退回文臣队伍。
他走的那几步,既傲岸,又风流。
项知允听在耳里,又偷眼看向身后一语不发的项知节,嘴角瞅了瞅:
……六弟这是找了个什么人呐?
哪有主子吃瘪,他反倒加俸受赏的道理?
第260章 人情(一)
殿外景阳钟沉沉三响。
鸿胪寺官员朗声高呼:
“退——朝——”
百官鱼贯而出,朱紫各自分流。
乐无涯单手托住笏板,昂首阔步,向外走去。
“闻人佥宪!留步!”
听到这虎啸似的带着膛音的呼喝声,乐无涯微微一笑,回过头去,恭敬行礼:“元将军。”
既已散朝,规矩就不似上朝般大了。
“好小子,腿脚这般利落,好悬没追上你!”元唯严大步流星上前,爽朗大笑两声,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发力攥了攥。
夏季官员朝服偏薄,感觉到袖内漂亮利落的肌肉线条,元唯严满意地眯起了眼睛:“小子,竟是我失了眼,上京初见时,我可没瞧出来你是个神射弓手!”
乐无涯毫不谦虚,问道:“比老将军当年如何?”
元唯严愣了愣,继而开怀大笑。
他就喜欢这样的不扭捏的爽朗人!
他一拍乐无涯的肩膀,刻意收了七分力:“老夫一身蛮力,与闻人大人不是一个路子。可惜,你生得迟了些,否则,老夫就是抢,也要将你抢到麾下,给我做副手去!”
元唯严是百户出身,是真真正正从底层一刀一剑拼杀出的功劳,即便与人示好,也总带着股似有若无的匪气。
换做一般文官,是消受不起他这种直通通的好意的。
乐无涯却灵巧地一眨眼,笑道:“老将军不怕我抢了您的头功、夺了您主将位置就好。”
元唯严捋须大笑,笑声爽朗浑厚,惊得旁边路过的文官险些失仪地往外跳开一步。
和这样的敞亮人说话,没那么些弯弯绕,就是痛快。
笑罢了,元唯严道明了来意:“闻人佥宪,我没备下请帖,就直言相告了,别嫌寒酸:小二成天念叨你,惦念得不成了,我打算在鸿宾楼设一宴席,让他执弟子礼,敬你三杯——甭这么瞅着我,敬你茶!你那点酒量,小鸟似的,喝一两,吐三斤,全上京哪个不知道?!”
元唯严声音里透着深厚的力道,声传八方。
在不远处,规行矩步的王肃脚下一个不稳,险些绊倒。
……他被勾起了某些不大好的回忆。
好容易站稳脚步,他几乎有些悲愤地扶了扶脑袋上新配的假发,一骑绝尘地走掉了。
乐无涯微笑。
元老虎就是如此,看似莽撞,实则粗中有细。
他公然邀约,不设私宴,用的还是拜师礼这样堂皇的理由,已是最大程度地消解了“朋比作奸”的可能。
元小二那头小老虎还有的学呢。
他效仿武人礼节,潇洒地行了个礼:“元将军邀请,下官定当从命。待我与王都宪报备过后,自会……”
元唯严不等他说完,便一把将他拉了起来:“那就说定了!两日之后,我正式下帖子到你府上,你可不许躲懒!”
趁着这一贴近的功夫,乐无涯轻声问道:“元将军就不怕文武官员相交,惹得皇上疑心么?”
元唯严虎眉一皱。
……是错觉吗?
他从这人身上嗅到了一点熟悉的狐狸味儿。
“不妨事。”元唯严胸中起了些微波澜,从善如流地压低了声音,“老家伙我手中无兵,光杆司令一个,早该到颐养天年的时候了。”
乐无涯眼里精光流转:“……未必吧?”
言罢,他身轻如燕地倒退一步,拱手告辞,旋即摇着他的狐狸尾巴,神气活现地继续向宫门外走去。
……这是个什么意思?
元唯严在原地怔愣半晌,嘿然一笑。
好小子。
又叫他看走了眼了。
这深浅几何,难以量度啊。
……
乐无涯正要踏出宫门,忽觉肩头一沉。
乐无涯回头一望。
又是故人。
“张堂尊。”他往旁侧看了一眼,“这是右掖门。您是大理寺卿,该从左掖门出的。”
日光透过螭首,在来人清俊面孔之上投下斑驳的影。
张远业注视他片刻,须臾又垂下眼去,道:“……闻人佥宪,田秀才之案的细节,我还要与你对上一对。上朝前,我已知会了王都宪,你不必回衙,跟下……不是,跟我去大理寺就是。”
末了,他又客客气气地补上一句:“果如郑臬台所言,闻人佥宪极擅断案,真乃我大虞刑名典范也。”
乐无涯柔声道:“多谢张堂尊夸赞。”
张远业:“……”
他脸红了。
……这真不是他故意为之。
可……被长着这么一张脸的人夸奖……
就像是被那位大人……
怪不好意思的。
察觉到脸颊滚烫烧红,张远业更加羞窘,欲盖弥彰地咳嗽了一声。
结果红意直接上泛到了耳朵尖。
乐无涯:“……”
他欲言又止,背过身去,对不远处驾着车马等他的华容摆了摆手,示意他先回家去,又转过身,对张远业的窘迫佯作不见:“那下官便叨扰张堂尊,坐一坐您的马车了。”
张远业自知失仪,恨不能掩面而奔。
但那样只会更丢脸。
他只好顶着这么一张烧红的面孔,极是庄重地点一点头:“好。”
张远业招来身后跟随的长班,叫他把车马赶到近旁。
那长班一口应下后,才瞧清张远业满脸通红,顿觉担忧,冲口而出:“哟,大人,您脸怎么这么红啊?!”
笼罩在下属担忧的目光和乐无涯含笑的目光中,张远业简直要自燃了。
他抬手扇了扇风,强自镇定道:“暑热难耐,乃至于此,叫齐书吏在马车冰鉴里多添些冰吧。”
……
张远业将乐无涯带回了大理寺。
大理寺中仍有不少旧人,听说了有这么一号和乐大人相貌相似的人,都意意思思地往他身边凑。
这导致这日晌午,大理寺的膳堂人满为患。
掌勺的刘师傅还是那个能把锅铲舞出花来的老兵油子,他忙得脚打后脑勺,颠勺快要颠出残影来了。
张远业觉得这样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观,实在是有失大理寺的体面和官威。
但平素这帮人不受管惯了,对他那软绵绵的眼刀简直是视若无睹。
甚至有个脸皮厚的司务端着饭碗凑了过来:“闻人佥宪,您是哪儿人?”
乐无涯据实以告。
那人“哦”了一声,乖乖走了。
紧接着,第二个人凑了过来:“闻人佥宪,您家里有几口人?”
在第五个人跑过来,问出“闻人佥宪可否有孪生兄弟”时,张远业终于是绷不住文人架子了,道了声抱歉,站起身来,三下两下把人撵鸡似的轰远了。
乐无涯出身大理寺,在这里履职时间最久,感情也最深。
他选才择优,一手把这一届大理寺上下官员,都调·教成了和他年轻时一模一样的混不吝。
眼见这帮玩心不改的又在欺负张远业这个大堂尊,乐无涯握着筷子,笑吟吟地看着他们逗着张远业四处追逐跑跳。
在他瞧热闹时,第六个人又凑了过来:“闻人佥宪莫要见怪。张堂尊年纪不大,整日枯坐堂上,钻研案卷,都快要修化成仙儿了,我们经常惹他生气,逗他跑一跑,笑一笑,也好松弛身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