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捏了捏他的脸蛋,并不留情面地带领二哥查抄了他的书柜,要看这小子最近读了什么上不得台面的混账话本。
二哥则评价道,没想到水猴子也有救人的一天,挺好挺好,功德无量。
……
听完乐无涯的描述,项知是静静地望着他。
他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
为什么母亲总对乐无涯青眼有加。
不管朝堂的风如何吹,无论他如何在奚嫔面前讲乐无涯的坏话,她对他始终是毫无芥蒂,连“儿媳妇”这种玩笑都能轻轻松松地开得出来。
他还以为母亲是单纯的以貌取人。
原来是爱屋及乌。
只是不是他这个“屋”罢了。
项知是凝视乐无涯良久,久到乐无涯伸手在他眼前晃了好几遍:“怎么啦?傻了?”
项知是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极轻,极温和。
“我一直以为,我和你、他和你,至少是在同一天相识的。”
“再遇见,也是同一天。”
“现在看来,你和他……真是比你和我要有缘些。”
话一出口,他忽然觉得心头一轻,仿佛卸下了经年累月的枷锁。
本以为说起来千难万难的话,真说出口时,也不过尔尔。
乐无涯愣了片刻,脑袋里嗡地响了一声。
他猛地站起身来:“是他?”
项知是坦诚应道:“是他。”
这回,项知是的语气平和得不可思议。
他不羡慕、不妒忌了。
项知节做他的哥哥,替他挡了劫、遮了煞,让他得以在嫉妒、不平中平安长大。
——若不是他,就该轮到自己了。
乐无涯的神情彻底冷了下来。
电光火石间,他已然想通了一切。
他直入主题:“是皇上?”
项知是再次重复:“是皇上。”
不是父皇了。
能亲手把骨肉至亲丢入水中的,只是皇上,如何配得上一个“父”字?
第272章 旧事(四)
二十余年的空虚在这一刻被填满的感觉太过美好。
项知是在恍惚间,甚至尝试到了莫大的温暖与幸福。
他向后坐倒于地,含笑仰视着乐无涯,身上无形的金枷玉锁纷纷而落。
此人纵集万千荣耀与光彩于一身,也只肯美丽给一个人看。
除此之外的人,只能是远观的看客。
而他终究不过是远观客,而非有缘人。
事到如今,项知是只有一件事放不下:“老师,你看着他时,会不会想起我?”
他真正想问的是,有没有那么一刻,他是爱错了人的。
那爱或许在某一刻,是落到了自己身上的?
乐无涯给出的答案相当斩钉截铁:“你们两人,我从没认错。”
他厚颜无耻地想,上次在门房里看错那回不算数。
那次是光线不好。
项知是意有所指:“当真?”
乐无涯自信满满:“是。”
项知是嘴角漾起两只漂亮的酒窝:“老师贵人多忘事,您身陷圜狱的那个小年夜,六哥去探过你,你记得吗?”
他晓得,此时他不该笑的,不然显得太小人得志。
只是这张笑面虎的坏孩子面具,他戴了许久,如今早与他的血肉融为一体,即便想摘下来也不可得了。
乐无涯本欲拉他起身,闻言神色微动。
他蹲下身来,轻轻颔首:“是。我记得。”
就在项知是笑意即将绽放的刹那,乐无涯话锋一转:
“不过,有件事我困惑已久。”
“那天,你第二次来的时候,将小六带给我,我很感激。”
“可他本人那时候在哪里,你能告诉我吗?”
项知是:“……”
他怔在当场。
最终,千头万绪、万语千言,皆付于一场大笑:“我一直以为我至少赢了你一次,没想到最后也没赢!”
乐无涯劝道:“兄弟之间,何分输赢?”
项知是嘻嘻一笑:“你说话真像个嫂子。”
乐无涯:“……”
他觉得这孩子今天癫癫的,有心再踹他一脚,让他正常正常。
但很快,乐无涯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或许他认识的那个“项知是”,一直以来都不是真正的他。
就像项知是喜欢的那个“乐无涯”,实际是那个恶劣狡黠的、工于心计的、时刻与他针锋相对的、“项知节的老师”。
他们的相遇,或许直到今日才算真正开始。
……
走出闻人府,项知是心头一片澄明,常年挂在嘴角的那抹似笑非笑,此刻竟透出几分真挚来。
待他某日入宫,奚嫔一眼便看出了他的不对来,问他怎么了。
项知是郑重道:“青山云流,本无枷锁,愁自心生。”
闻言,奚嫔吓了一跳:“素秋素秋!”
素秋是自打奚嫔入宫就跟在她身边的丫鬟,听了召唤,立即出现:“娘娘,怎么啦?”
奚嫔:“快传太医来,他怕是得癔症了!”
项知是翻了个轻佻的小白眼。
确认儿子回归正常,奚嫔放下心来,改口道:“没事了没事了,去给他切份香瓜来。”
素秋知道这母子俩向来喜欢打闹玩耍,会意一笑,识趣退下。
打发走素秋,奚嫔继续刨根问底:“怎么开始参禅悟道了?到底怎么啦?”
“还问我?”项知是说,“您上次说漏嘴,说项小六差点被贵妃养死,又推三阻四地不肯跟我说实情,我就去找二哥问去喽。”
奚嫔嘴里的瓜子一下掉了下来:“哎呀,我说你,你——”
项知是故意埋怨道:“这事儿您和邓娘娘都是亲眼所见,怎么还瞒着我?”
奚嫔像是做错事了一样低下头去,声音也多了几分:“这……多吓人的事情呐。我怎么跟你一个小孩子讲这个?”
她至今回想起来那个场面,还要做噩梦呢。
皇上与庄贵妃口角,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他信手一推,就把她辛辛苦苦的生出的小六丢进了水里。
那么小的孩子,掉进水里,连溅起的水花都小得可怜。
而庄贵妃端坐在船边,宛如一座冷漠的玉像,不动如山。
她甚至没有站起来看上一眼。
奚瑛自己是个不争气的,见此场景,连叫都叫不出来,腿一软便坐倒在了地上。
邓贵人胆子更是小如针鼻,吓得魂不附体,和她一起发了傻。
要不是那个孩子及时出现……
奚嫔眼窝有些发热,咬着嘴唇不吭声了。
项知是见状,微叹一声。
邓娘娘虽然胆小,却清楚此事的罪魁祸首究竟是谁。
所以她鼓起了万般勇气,把这件事语焉不详地告诉了二皇子,叮嘱他他尊父崇父,以父为天,万不可开罪他分毫。
而他的娘亲有点笨。
她看到什么,就是什么,又得靠着皇上恩宠给他博得一点好感,才讳莫如深地偷偷讨厌了庄贵妃许多年。
项知是不想替项小六卖惨,也不喜欢庄贵妃。
他只是心疼娘亲。
她的孩子被人当做礼物,随意送来送去,又被人弃若敝履,说扔就扔。
他不喜欢。
思及此,项知是托腮道:“娘,我从二哥那里听到的故事,和您说的不大一样呢。”
……
庄贵妃的生辰到了。
皇上照例将流水似的赏赐送来她的宫中,并抱着几分期许,前来青溪宫小坐一番。
……然后便被她一顿“每岁生辰,当斋戒静思,勿纵欲狂欢”的冷言冷语给膈应走了。
午后,宫妃们的贺礼鱼贯送入青溪宫。
礼物纷至沓来,人却没一个到的。
原因也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