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番话,荣琬软倒在了床上:“说起来,臣妾尚有一番心愿,您不满足,也不要紧。”
不出意料,她的最后一个心愿,是想见庄兰台一面。
项铮想到了汉武帝与李夫人的故事,竟然大发天恩,允准了庄兰台来见她最后一面。
他要让庄兰台对荣琬最后的记忆,就是这么一个满腹怨毒、满口咒诅的病妇模样。
多年来,因为项铮囚禁荣琬,庄兰台闹过,吵过。
后来,她死气沉沉地沉寂了下来,活成了另一个小荣琬。
接到命令,她难得露出了些旧日的形影,匆匆打扮了,换上了旧年与她打马并行的榴色骑装,即刻前来仁明宫拜见。
而项铮打定主意,要在这二人旁边,好听听她们到底能说些什么大逆不道的话语。
谁想,荣琬的病情急转直下,庄兰台来时,她已到了弥留之际。
她望着庄兰台,伸出手去:“阿兰……”
庄兰台扑到她床前,攥住她那细到只剩骨头的腕子,哑声唤:“阿琬,我来了……为何?为何会这样?”
“是我不争气。”荣琬轻声说,“那年你问我,我会不会打马球。我其实不想学马球,只想学骑马……只要、只要学会骑马就好,我们、我们两个走天下去……”
“误入天家,实非我愿……”荣琬一声声喘着,声音里带着风箱似的哭音,“我来太子府的第二天就想走了,我不喜欢,我不喜欢,我想和离……我从一个火坑,跳到了另一个火坑……”
“阿兰,可是我走了,就真的见不到你了。”
一旁的项铮面红耳赤,仿佛是被人迎面甩了几十个嘴巴子。
庄兰台握着她的手,怔怔望着她:“阿琬,你说什么?”
荣琬喉咙里发出垂死的哀鸣和喉音。
她一把握住庄兰台的手,嘶声喊叫起来:“阿兰!陪我走……陪我走!”
然而,一旁的薛介看得分明。
她满眼写着的,都是“不要走,好好活”。
所以,荣琬是何等样人?
薛介作为荣琬的身边人,从来是知道的。
她貌似端庄大方,实则是个最不端庄、最偏激、最倔强的性子。
她皮下是岩浆,是铜骨,是积淀一生的恨意与不甘。
太子妃喜欢庄侧妃。
庄侧妃也喜欢太子妃。
只是,庄侧妃从不知晓自己的心意。
如项铮所说,她心思确实纯直,即便与人梦中相见,亦是不解风情。
而荣琬比她沉默,比她聪明,比她爱恋得更深,比她跟项铮相处的时间更长。
她在庄兰台的婢女中安插了自己的眼线,要时时知道她家阿兰的饮食起居情况,要亲手渍她喜欢的梅子给她吃。
因此,项铮开始派人调查庄兰台的时候,荣琬也开始谋划,要如何替庄兰台脱罪。
阿兰的心思若是被察觉,项铮再是喜爱她,也是会将她秘密处置了的。
她不过是侧妃而已。
况且她无子嗣,连个护身符都没有。
项铮对她的爱一旦消磨殆尽,以阿兰的性子,要怎么样才能好好活下去呢?
于是,荣琬演了一出戏,把项铮那把暗火引燃到了她自己身上。
项铮最爱自欺欺人。
他不可能接受两个人同时的背叛,定会想出一个借口来说服自己的。
知道内情的薛介实在不忍,苦苦劝她:
若事情发展不如她所料呢?
如果项铮恨上了两个人,真的不顾体面,要将两人一并处死,那该如何?
荣琬很平静地说:“那就一起死。”
薛介语塞片刻。
那一瞬间,他有了一点错觉。
荣琬说的一起死,其实不是和庄兰台一起乖乖被处死。
是匹夫一怒、天下缟素的“一起死”。
直到死前,荣琬还不大放心,给庄兰台送上了最后的保命符。
她口口声声,一直是她痴心妄想,是她疯迷了心窍非要吃这口对食,临死前还要偏执至极地拉着庄兰台一起死。
而庄兰台,直到此事,才知晓她的心意,以及自己的心意。
而知道之后,荣琬用眼神告诉她,好好活。
而她一直活到了现在,活到奚嫔来送她礼物,贺她的生辰。
……
殿外,奚瑛踮脚张望了一阵,发现窗内的人影消失了,便大大咧咧地叹息一声,拈着手帕要走。
咯吱——
青溪宫主殿的门轴一响,那青烟化作的美人便立在了门前:“既然来了,就留下来吃杯茶吧。”
奚瑛:“……啊?”
庄兰台背过身去:“太阳太大,易中暑气。况且,你妆都花了。”
这两个理由成功说服了奚瑛。
她摸了摸脸颊:“那……贵妃娘娘,嫔妾叨扰了啊。”
庄兰台冷冷问:“宝石做的、很贵的香炉呢?”
见庄兰台能记住她的话,奚瑛更是喜上眉梢:“您听见啦?”
庄兰台:“嗯。一起带进来吧,我敬神去。”
言罢,奚瑛顶着青溪宫宫人们诧异的眼神,喜滋滋地钻进了阴凉的正殿,避暑去也。
项知节提着几样礼物,步入青溪宫时,看到的就是宫人们大眼瞪小眼的景象。
……实在是久不接待外客,她们的礼仪都生疏了,连进去添茶的时机都拿不准,只能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讨论。
见此情状,项知节略感诧异:“怎么?”
丹琼快步迎上,紧张道:“六殿下,娘娘似乎……冲撞了哪路神仙……”
项知节:……?
丹琼见他不能理解,干脆说得直白了些:“像是中邪了!”
项知节看向青天白日,一本正经道:“若是在这等毒日头下,娘娘还能中邪,说明此神来头不小,法力颇深,可以先准备符水。”
丹琼:“……”
她怀疑六皇子其实一直想报符水浇头之仇来着。
但她没有证据。
第275章 私欲(三)
丹琼刚要向项知节说明情况,青溪宫正殿再度大门洞开。
项知节心想,很好,又被庄娘娘逮到了。
他们母子情分淡薄,性情亦不相投。
具体表现是,庄娘娘几乎从不对他说话。
而项知节几乎是对她无话不说。
……不过说的都不是她特别想听的话。
如此想着,项知节抬起头来,不期然地与阶上的奚瑛四目相对了。
他愣住了。
奚瑛乍见他,先是一愣,紧接着便是手足无措。
她无比庆幸,方才庄贵妃放她进殿休息时,她略略整理了一番仪容。
即使如此,她仍是忙不迭地抚了抚鬓角,生怕坏了自己在项知节心里为数不多的印象。
项知节怔愣片刻,迅速单膝下拜:“奚娘娘。”
“哎呀快起来!”奚瑛心疼得脸都白了,“怎么说跪就跪?这大日头的,地上多烫人啊。”
“他爱跪。”听见他刚才厥词的庄兰台从殿内转出,面无表情道,“地上暖和,对他的关节好。”
奚瑛:“……”她们两人的育儿观显然有些冲突。
只是小六早已不是她的,身旁的贵妃她也招惹不起。
奚瑛只好恨恨地翻了个白眼。
可惜她身在高台,这白眼翻得一览无余。
别说是底下的项知节和一干丫鬟、太监,就连庄兰台都隐隐察觉了她的不满。
庄兰台轻咳一声,冷声道:“你来得早了。”
项知节毕恭毕敬道:“给母亲贺寿,儿臣不敢迟来。”
庄兰台:“起来吧。”
“是。谢母亲。”
“带了什么”
送进宫的东西,是要经过内廷之手细细检验、登记造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