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册要逐页摸索,以防夹带,膳食也要由尚膳监留样备验。
而项知节不能公然表示医书与阿胶是乐无涯相赠,只能自己冒名相替了:“有医书一卷、《上清箓》绣卷一册、沉香念珠一串,盼您寿同南极,福比东华。”
庄兰台嗯了一声:“丹琼,收着。”
奚瑛见他二人如此客气,一问一答,哪里有半分母子模样,心尖直揪着疼。
换作小七,早嚷着说外头热坏了,他要和他永远十八岁的娘亲去内殿里吃西瓜。
到底是在别人家的地盘上,她不好说些什么,只得闷闷地垂着头,想,还不如不来。
念头未尽处,她听到项知节唤她:“奚娘娘。”
奚瑛猛然抬头:“啊?”
此时项知节已将手中几乎全部的贺礼转交给了丹琼,独独剩下一只精美的食盒。
项知节轻声说:“谢您来探望母亲,这是十两贡胶,盼您慈体康宁,朱颜长驻。”
任谁看来,这都是六皇子从给养母的贺礼中匀出一份转赠奚嫔,以示礼节。
……合情合理。
奚嫔愣在原地,好半天才回过神来,颤声唤道:“素秋!素秋!”
素秋急忙接过食盒,眼眶也忍不住有些潮热。
“六殿下……”奚嫔想说些场面话,无奈舌头不听话,怎么都说不囫囵,最后,只剩下眼泪汪汪的一句,“……比小七高啊。”
项知节低下头,强抑心绪,恭谨道:“我与七弟,身量相仿,并无高低之分。”
“是,是吗?”奚瑛勉强撑出一个笑容来,“许是我看差了。”
庄贵妃胸口起伏,做了个无声无息的叹气动作,继而道:“你是站在高处,看不真切,下去比比就知道了。”
奚瑛骤然转头,眼中亮起了希冀的微光:可以吗?
庄兰台:……
看什么看,笨死了,直接下去不就成了?
她有心把这个不省心的便宜儿子和奚瑛一起打包丢出宫去,可惜这实在有损于她不食人间烟火的形象,只好作罢。
见庄兰台不看她,奚瑛这才试试探探地挪下了台阶。
项知节凝望着渐近的身影,喉头壅塞着一团炽烈的火。
他们最亲密的时光,便是在血脉相连的那十个月里。
彼时,他听着她的心跳、唠叨,偶尔动一动,便是回应。
而他们分离开来的那一天,便被彻底分离开来,相隔了大半个宫苑。
自此相见寥寥,形同陌路。
即便相逢,也是你称一声六殿下,我唤一句奚娘娘,礼数尽了,便各自散去。
同样,注视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奚瑛百感交集。
从前,她敢在暗处远远偷看他。
每次看过,她都要神思恍惚小半日。
而每当此时,小七总会挨挨蹭蹭地凑过来,指着自己圆圆的面庞,撒娇道:“娘亲,看看我呀。”
过去,她总以为,小七是不识大人心思,见她呆呆的不理人,便来找她撒娇。
此时此刻,奚瑛却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娘亲,我和他长得像,您看看我,就不要难过了吧。
这念头让她几乎站立不住。
在面对着小六时,她却不合时宜地、异常强烈地思念起小七来。
很快,奚瑛惊醒过来。
她在干什么?
对着小七想小六,对着小六想小七?
……她真坏,真荒唐啊。
奚瑛收回心思,伸手欲抚项知节的面颊。
然而手伸到一半,她难得地聪明了一回。
她比了比自己与他的身高,旋即红着眼睛转过头来,用欢快的声音道:“真真是一般高!”
项知节的手指在身侧微微收紧,心口一阵阵发着烫。
他想得更深、更远一些。
——老师为何特意在晌午前来工部?为何备下双份贺礼?为何暗示他午后便入宫?
庄娘娘性子清冷,从不肯与其他宫妃往来。
而奚嫔娘娘为着自己和小七好,总是循规蹈矩地避着嫌,即便小时候来探望他,也只是窝在角落里,像只极易受惊的画眉鸟,一有动静,就要落荒而逃。
这二人本不会有任何交集的。
近来,她们产生交集的唯一机会,便是庄娘娘生辰这日,嘉禾宫必须前来送礼。
这样,他这份不厚不薄的礼物,便也能顺理成章地送给奚娘娘了。
……这会是巧合吗?老师?
项知节不知项知是曾与乐无涯深谈过一段遥远的、与他相关的宫闱旧事,也不知道项知是进宫,与奚瑛讲清楚了当年的事情:
非是庄贵妃见死不救,而是实在救不得。
退让了这一回,她就要打碎膝盖,为了项知节退让一世。
但凡有一次叫项铮不满意,他就能再在项知节身上再做一次文章。
他不必再像小时候那样,推项知节落一回水,只需要以君父的名义,无端申饬他两句,叫他动辄得咎,便能把项知节零零碎碎地磋磨成泥。
因此,庄兰台退不得。
此外,项知是怀疑,推项知节落水那日,项铮不是临时起意,而是蓄谋已久。
因为太医是随船而来的。
皇上坐画舫出游,非要在身边带个太医干什么?
那么问题来了。
项知节落水、又被乐无涯救起,正是命悬一线的时候。
彼时,乐无涯抱着昏迷的项知节,落花流水地往甲板上爬。
而皇上刚从舱中出来,神色不虞。
这分明是太医出面救治的最好时机。
可为何在乐无涯背着项知节、帮他吐出腹中湖水后,太医才姗姗来迟?
或者说,那个时候,谁更需要太医?
而奚瑛作为宫中八卦的狂热爱好者,比旁人还多知道一件小事。
——庄贵妃的手腕上,有一道极深的伤痕。
宫中对外的说法,是庄兰台年幼时贪玩堕马,被树枝贯穿了手腕。
然而,庄兰台是入过秀女名册、过了复选,名正言顺地赐给项铮的。
若是有这样明显的伤疤,她早就该被淘汰下来了,根本没有走到御前的资格。
而奚瑛记得,在项知节落水后,庄兰台也紧跟着得了一场“重病”,不能见人,足足养了小半年才好。
在此之前,奚瑛与庄贵妃地位悬殊,并不相熟,并不会特意去研究她手腕上的伤疤是新添,还是旧有。
但听完项知是的讲述,事情又与亲生儿子的安危息息相关,奚瑛比任何人都迅速地想明白了当年那场落水事件背后的真相。
对于落水的项知节,庄兰台选择了漠然以对。
她转身进入了内舱,举起桌案上切水果的小刀,引刀刺入手腕。
……她坐视项知节溺死,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她而死。
她理当偿命。
而上船的太医只有一个,既忙着救治她,自是分·身乏术,顾不上外头的项知节了。
想明白这一点后,奚瑛才有了这次青溪宫之行。
不是贺寿,而是诚心诚意的感激。
庄贵妃这个母亲虽说做得不称职,但已然是竭尽全力了。
……
宫闱之间,难有秘密。
青溪宫内的这番对话,稍晚些便原封不动地递入了裘斯年手中。
不久后,他被项铮唤去了守仁殿。
项铮开门见山:“听说小六去青溪宫送礼时,奚嫔也在。有这么一回事吗?”
裘斯年点一点头。
项铮酒意尚浓,揉着太阳穴,问道:“小六与奚嫔到底是亲生母子,他们二人可有亲厚之举吗?”
裘斯年略想一想,在册子上写了一阵,亮给了皇上看:“奚嫔娘娘与六皇子不相熟,连其身量亦不知,说比七皇子要高。”
……他如实禀告,不算撒谎。
至于奚瑛比划身高时颤抖的指尖,转身刹那滚落的泪,都是不要紧的事情。
他可以适当筛选掉这些不要紧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