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寒意带着井水般的湿冷,丝丝沁进他的皮肤和血液,直至心肺。
第283章 灾至(五)
在身旁人议论纷纷时,押送队伍已然消失在街角。
秦星钺强自管住了自己激荡的心神,逼自己转过身去,朝楼上走去。
分开时,汪承带走了路引,却没带走官凭。
方才二人分明打上了照面,汪承若想求援,只需一声呼喊,让秦星钺来证明自己的身份便是。
但他没有。
……他在想什么?
更让秦星钺笃定的是,以汪承的性子,绝不可能行敲诈勒索之事!
那小子做事向来稳妥,即便要探听消息,也定会旁敲侧击、迂回试探。
故意扮作恶人,假借敲诈恐吓之名、行刺探之实的,那是他们家大人的行事做派。
秦星钺心烦意乱,杂乱的念头如潮水般涌来,汹汹而过,他却宛如溺水之人,无法从中捞到一块可栖身的浮木。
他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冲回了乐无涯所在的房间。
然而,待他推开虚掩的门扉时,乐无涯竟早已坐在桌边大快朵颐。
见秦星钺面色铁青地闯进门来,他静静撩了他一眼。
“吃饱了干活。”乐无涯咽下口中饭菜,“我试过毒了。”
短短两句话,秦星钺满心的浮躁恐慌就被凭空抚平了不少。
他乖乖坐下,端起饭碗——
“站起来。”
秦星钺行伍出身,对于简洁直白的命令有一种刻在骨子里的顺从。
他瞬间弹起身,背脊绷得笔直。
“别带着情绪吃饭,伤身。去,给我倒杯水。”
秦星钺驯服地转过身去。
端杯、倒水,几个呼吸间,那种顶着咽喉似的恐慌和紧绷又缓解了不少。
乐无涯从他手中接过茶杯:“丹绥诸事之责,在我肩上扛着,与你无关。你的任务就是好好吃饭。明白?”
“……是。”
食不言,寝不语。
一餐饭在诡异的平静中结束。
“打听到什么了?”乐无涯搁下筷子。
秦星钺将所见所闻一一道来。
听完事情首尾,乐无涯赞了一声:“……好手段。”
——汪承毫无防备,一脚踏进了贼窝。
管他跟那游二家的说了什么,能在小县城里开布庄的,不是师徒传承,便是家族经营,铺子里的人打断骨头连着筋。门一关,伙计们一拥而上,将他放倒轻而易举。
到那时,众口一词,黑的也能说成白的。
乐无涯搁下茶盏。
秦星钺急问道:“大人哪里去?”
“吃饱了,出门遛遛弯,消消食。”乐无涯道,“若是被人抓起来,正好到牢里接小汪去。”
……
乐无涯带着秦星钺,转过七八个街巷口,突然发现街边蹲着三个年逾花甲的大爷。
秦星钺如今见谁都起疑,心里正犯着嘀咕,却见乐无涯笑颜如花地迎了上去:“可算是有点人气儿了!几位老爷子,精神头不错?"”
其中一个中气十足地回道:“好个蛋!”
乐无涯被骂了也不急眼,不恼反笑,和和气气道:“哟,这是怎么话说的?”
这穿着破烂汗衫的老头听了他的口音,眯着昏花的老眼,打量了一下他:“听话音,北头来的人吧?”
乐无涯言笑晏晏:“是呀。”
见了外人,这老头一腔苦水倾倒而出:“你给咱评评理!这世上哪有这号道理嘛?正晌午热得能烙饼,硬是不让出门,老汉我没叫瘟疫折腾死,倒先得叫日头爷热煞在屋里喽!可算等天凉快点儿,俺们仨在这墙根下歇口气儿,偏生来了个穿官服的赶咱回去!”
“那您老怎么不回去?”
老头理不直气也壮:“我怕他个甚?等差役来了俺就回,人走了再出来!”
乐无涯挨挨挤挤地凑过去,蹭了个板凳尾巴坐:“我看您也不很怕他们嘛。”
老头不假思索:“周县令,好人!就是忒犟,胆子小,怕出事!可怕有个球用?你看这,这灾说来就来咧嘛,也没跟人打商量么。”
乐无涯微笑着想,这是第三拨了。
自从他到了丹绥,几乎每一张嘴都在说,周文昌是个好官。
这位周县令在百姓中的官声,当真是不差。
“地震您也赶上了?”
老头立即吹嘘起来:“俺压根儿没感觉,照吃照睡,还是俺家婆娘说听见地龙翻身,觉着地晃了一下,嘿,咱这儿隔三差五就来这么一出,都习惯了!”
乐无涯敏锐地抓住了这一丝线索:“这边常常地震吗?”
“是哇。”另一个比较内向的老头怯生生接过话来,“咱丹绥紧挨着山,山老爷的脾气可歪着呢,三天两头发火,咱能有啥法儿?”
另一个老汉一直仰头看天,恒久地翻着白眼,像是魂游天外,闻言,他将白眼翻了回来,恢复了正常模样,目光浑浊地盯着乐无涯:“天天挖,年年挖,挖着山老爷的心心了,山老爷能不发火么?”
来前,乐无涯翻阅过丹绥资料。
晋地本就多矿藏,丹绥每年缴纳税收的大头便是矿税。
“咱们这边矿多?”
“还行。”白眼老头指向远方连绵的群山,“就那里。”
他用淡漠的语气道:“那被埋的三个村的人,不都是矿工么。”
乐无涯不再深问,转而聊起闲天来,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半分都不像是来打探情报的:“今日我们瞧见城门口捆着三个人,那些都是什么人呐?”
那健谈老头张开没牙的嘴,爽朗道:“仨没蛋子的小子!”
乐无涯发出疑声:“咦?”
“游二俺不熟,那是外路迁来的,也买不起他家的好东西。严三儿跟刘黑子可都是本乡本土的,平日里就横霸着市道,缺斤短两的事没少干,这节骨眼上还敢耍这歪心眼子,罚得该当么!”
“穿绸的那个,就是游二吧?”
“是呀,把绸子当肚兜穿,还能是谁?”
乐无涯虚虚眯起眼睛。
——挺有意思。
乐无涯还想问什么,突然一眨眼睛,道:“老人家,收拾东西,回屋去吧。”
“咋?”
他往前方一指:“巡街的官兵来啦。”
健谈老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却看不见半个人影。
他回头一望,却见那两个搭话的年轻人早已走了个无影无踪。
健谈老头嘬了嘬牙花子,还想再说点什么,就听黑夜深处传来了一声呼喝:“哎!老崔爷!你们仨咋又往街上跑?!县太爷咋说的么?”
健谈老头一猫腰,抱起板凳就跑:“娘咧!又来!”
文静老头紧随其后。
只有那白眼老头,超然物外地倚在墙根边,无神的眼睛直翻着,瞪着无垠的夜空,喃喃道:“报应哟,报应。”
……
乐无涯自小巷的另一头转出。
他手中折扇摇动的速度比寻常稍快些,足见其心绪正起着不小的波澜。
秦星钺小声问:“爷,您信得过那三个老爷子吗?”
乐无涯用扇骨猛敲了一下他的脑门:“怎么,草木皆兵啦?”
秦星钺脑袋上吃了痛,在心中回味片刻,也察觉出自己疑心的滑稽之处了:
大人拉着他,七拐八绕地转了好几个弯,才遇到了这三个纳凉老头。
要是幕后之人连这三个街边乘凉的老头都能训练成演技超群的伶人,那整个丹绥城怕不是早成了人家掌中皮影的戏台了。
秦星钺心思稍定,问道:“爷,咱们不去衙门救救汪承么?您亮明身份,说不准就能把他捞出来呢。”
乐无涯意味深长地瞟他一眼。
秦星钺被他这一记眼风剜得头皮发紧。
他摸摸后脑勺:“爷,我又说错话了?”